裴越怔了怔,抬眼见蔚楚凌眉目间染上了难得的欢欣,啖了口茶,视线转而看向孟晓:“孟校尉觉得如何?”
殿下怎么突然考校起我来了?孟晓的明眸中泄露出一丝明明白白的意外和慌张,她硬着头皮应道:“属下觉得甚好。”
见她这个模样,蔚楚凌不自觉露出微笑,孟晓虽和她年纪相仿,但性情气质实在有些像年少时的她。
这一笑犹如明珠生晕,柔情暗蕴。一旁的卢瑾瑜茅塞顿开——这是蔚将军看上了孟校尉,殿下也有意撮合呢!
他当即决定也当一回月老:“蔚将军与孟校尉心意相通,甚为相配。”
一瞬间,禅房内的空气都好像凝固了,安静得只能听见滂沱的雨声。
裴越低咳两声:“外头似有瓦砾坍塌的响动,孟晓,你出去查探一番。”
“属下遵命。”孟晓如释重负,脚步飞快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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旻山寺确有三间禅房因年久失修,不堪暴雨的冲刷和敲打,屋顶纷纷坍塌。
雨水一股脑地从豁口灌注下来,沾湿了茫然的灾民。
裴越吩咐暗卫将居处倒塌的灾民们接到了自己所住的禅房。
禅房本就不大,十数名浑身沾满水汽的百姓被雨伞遮着护送到门口,发现他们光是站着就已经占了不小的空间,于是局促地挤在一处,谁都没有靠里一步。
蔚楚凌见一位老妪由旁人搀扶着,腿脚不断地打着哆嗦,不禁关心地问道:“阿婆,您可是腿疼?”
阿婆缺牙,脸颊凹陷,嗫嚅着出不出话,一旁扶她的汉子连忙代答:“回大人,我娘有痹症,受不住风寒湿邪,只要刮风下雨一变天,腿脚就疼得不行。”
那汉子瘦得脱了相,有一张刻满风霜的脸,但蔚楚凌知道,这定是个心中有坚定信念之人,要知道逃荒路上,抛妻弃子也不鲜见,他却坚持将腿脚不便的老母亲带在身边,可谓至孝。
裴越闻言温和道:“骨痛难熬,老人家,且到床上休息吧。”
汉子连声拒绝:“多谢大人好意,这可是你的床榻,小人带有地铺,我们找个位置坐下就好。”
裴越坚持:“大道之行也,人不独亲其亲[1],天灾之下,更应同舟共济,你我既有缘于同一个屋檐下躲避风雨,就不必再遵循那些虚礼了,扶老人家上榻吧。”
“哎、哎!”汉子眼一热,依言照做。
“这雨还有得下呢,祝大人最是心善,大家不必拘礼,都找个地方坐下吧。”卢瑾瑜借机招呼道。
灾民们或席地而坐、或取出蒲团、竹席,三三两两挨着坐在一起。
禅房里初时还偶有交谈声,但当诵经声融入雨声、在旻山上回荡起来的时候,人群彻底安静了下来。
那是旻山寺僧众在为一空大师举办超度法会。此刻,灾民们表情肃穆,心中充满了无言的祷愿和哀思。当他们走投无路时,是一空大师克服万难收留了他们,若佛菩萨也有凡人的样貌,那人间的佛菩萨定是顶了张一空大师的脸。
到了午时,灾民们自发准备斋食给僧侣们送过去,虽只是一碗清粥,却可使人维持体力,不至于饿晕。他们冒着雨在房屋之间走动张罗,终日地忙碌,只为了能日复一日地活着。
惊蛰递给裴越一个瓷碗:“这是百姓为您准备的,他们说您还病着。”
香气四溢,软滑浓稠,竟是一碗肉糜。
裴越的眼眶霎时红了。
即使在燕赤昌平时,一年都吃不上一回肉的百姓,也不在少数,更遑论灾年岁荒,别说是肉沫,就连旻山上的野菜,都早被挖空了。晋惠帝那句“何不食肉糜”,何其荒唐无知,无怪乎沦为被口诛笔伐的千古笑柄,但自己比起晋惠帝,又好得了多少呢,正如周正所言,他未曾当过一天寻常百姓,从不知百姓苦至若何,又哪里配得上这碗他们发自真心为他熬煮的珍贵肉糜。
他低垂眼帘,掩盖住黑眸中沉郁复杂的情绪,只道:“我的身体正在调理,不宜沾荤腥,惊蛰,你将肉糜分予孩子们吧。”
禅房中有两个孩童,一个是男孩,大约八九岁,一个是女孩,只得三四岁,明明碗中那香喷喷的肉糜已惹得他们不住地吞着口水,可他们还是乖巧克制地先将碗举过头顶:“娘先吃。”
“娘不吃,你们吃吧,这是祝大人赏给你们的。”脸色蜡黄、形容枯槁的妇女带着笑意拒绝。
两个小孩这才狼吞虎咽起来,粥很快见底,他们将小脸埋进碗里,珍惜地将碗舔了个干干净净,又用舌头在嘴唇周围仔仔细细地舔了一圈。
他们没有吃饱,也没有吃够,但已经心满意足。
卢瑾瑜见此情形,差点泪下,连忙拿出昨夜段衡之给他备的烧饼,给孩子们一人塞了一个,又分派给其他百姓。
“大人,属下在山下备有好些干粮,这就下山差人送上来。”孟晓持剑抱拳揖了揖,转身离开了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