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乃行仁之本。”裴越微笑道,“且莫说旁的了,原是研究兵法来的。蔚元帅慎思笃行,臻于至善,欲乘大捷之际著《百胜兵经》以传后世,实乃竭诚超诣、虑远谋深。此书若成,当能彪柄千古。”
卫平一听,压力更大了,不禁疑虑道:“说实话,并非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臣认为忠勇蔚家军这次之所以连战告捷,除却自身厉兵秣马、战术超群外,更是因为敌方心思不用在正途上,自食恶果。厉晟忙着钻研谍计,忽视了战场,雪突虽勇猛,行的兵法却是我军五年前用剩下的,加之集结成黑鹰盟军的两邦军队,缺乏实战磨合的经验,彼此生了龃龉……”
他顿了顿,“换言之,不是我们太强,而是对手太弱。”
“哈哈哈……”蔚楚凌大笑起来,“卫平,识君二十载,你总是妙得我无法言说。”
未待卫平反应,却见一侍从急匆匆地自门厅跑来,“报——太子殿下,世子,有四名大汉将一个大木箱抬至王府门前,一言不发就离开了,管家命我等打开,里头是一具血淋淋的男尸!”
蔚楚凌站起身来:“什么样的男尸?”
“一身粗布短褐,耳后有道疤痕。”
裴越猛然色变:“是在厉晟雪原木屋中照顾我的哑仆,孤要亲眼看一看。”
“将那木箱抬进来吧,要恭敬些。”蔚楚凌吩咐。
不一会儿,木箱被抬了进来,轻轻地放在地上。
哑仆蜷缩在木箱里,披头散发,只露出左耳耳后和一段脖颈,一身短褐褴褛破碎,身上布满了酷刑留下的痕迹。
下人们在厅中铺了一张草席,小心地将哑仆从木箱中搬起放置下来,而后安静规矩地退出门去。
席上的尸体一双脚光裸着,筋骨分明,异常青白,仿佛是全身唯一一处没有伤痕的地方,但脚踝上沾了些干涸的血迹,宛如腐败得几剩叶脉的枯叶。
裴越眸子里那汪又静又深的潭水骤然起了云雾。
“太子殿下!”几道惊呼声猝然响起。蔚楚凌眼疾手快,伸手往前一拦,将那从轮椅中跌跪下来的人半身撑直扶稳,自己也干脆半跪了下来。
就见裴越以左手撑地支撑着上半身,右手伸至哑仆耳后,将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缓缓揭开。
面具下露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众人颇有些毛骨悚然,一时间,谁也没敢开口问,他究竟是谁。
“他是墨家的二公子墨洄。”裴越眸中积聚的云雾沉沉压下,似要滴出墨来,“曾有个化名,叫叶凛。”
“叶凛?”惊蛰倏然一震,难以置信。
蔚楚凌的心也跟着这声追问颤了颤。她忽而想起一个人来:“墨檀被臣软禁在王府之中,是否让她来见故人最后一面?”
话甫说完,她心底蓦地发酸。
用故人这两个字,太轻飘飘了,这是墨檀唯一的亲人,从此她便要与他天人永隔,今生不复相见。
一道紫烟白虹袅然而至,伏作石桥,久久不动。
任是谁,看见一朵尽态极妍的花儿褪尽颜色,亦会心生不忍。
裴越已被扶回座上,墨檀对着他凄然惨笑:“墨家曾是钟鸣鼎食之家,几世而修,一朝楼塌。楼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承了天大的冤孽,阖府尽皆惨死。我和哥哥怕家人们怨气太重,阎王殿不收,所以建了四海机括堂,让他们有处可去,有瓦遮头……但狗皇帝赶尽杀绝,将堂中九百七十六个牌位都尽数化为灰烬!我们确实做了许多坏事,祸国殃民,但凭什么,凭什么那御座上的畜生还好好做着他的皇帝,哥哥却觉得自己满身罪孽,甚至无法面对仇人的儿子,干脆一死以求解脱!如果不是你,我哥哥根本不会死!”
众人听着,想出言反驳,但美人如玉碎在眼前,物伤其类的森然凉意似冰块融化在喉间,欲说还休。
“到底只有你们天家子弟,才真正心硬如铁。什么国,什么家,俱不过权力的筹码。奈何清遥与哥哥,做惯了君子,做不惯贼竖,实在太傻……要我说,书上那些仁义礼智信,不过是你们这群衣冠禽兽用来杀人的武器,又有什么不可践踏!”
这番话说得着实刻毒,卫平忍不住置辩:“是吗?一心只为复仇,变成麻木不仁的怪物,那位叫清遥的还有你哥哥不痛快,墨小姐,你难道就痛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无论如何,百姓是无辜的。”
“天道不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过迫于无奈,又有什么错?”墨檀拔下发间的流苏发簪,将尖端对准自己的脖颈,“大逆不道,死有余罪,才是真正的痛快!”
“不可!”裴越失声哀叫。而转眼,她手中发簪已深深没入雪颈。皓手一扬,血溅三尺,有数点落在他眼皮之上。
墨檀浑身抽搐了一下,双眼怨毒地盯着裴越,嘶声道:“我不杀你,是要你也尝一尝,被冤枉的滋味。”
娇躯被血淋了半身,墨檀软倒在地,一点点爬到墨洄身侧,将头轻轻枕在他的臂弯。
“清遥,哥哥,我来了。”
她缓缓阖上双目,一滴清泪从眼角坠落,粉碎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