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
熟悉……
“师弟!”台上之人竟有着苏怿一样的面庞。
台下霎时燃起熊熊烈火将整个圆台吞噬其中,苏怿被铁锈斑斑的枷锁束缚着,血泪从他泛着凄怆的眼中流出,他的脸上写满了破碎。
好像一切都真真实实发生过,悲恸如今就在眼前上演。
“虚幻之地?”言贤刚想破解,又有声音在耳边回旋: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你怎么才来,”那声音歇住又炸在耳边,“你来干什么是你害的我!连你也背叛我对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别和我说对不起!”
“不……不!”识海中闪现无数场景,他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看不清。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虚、空、宁、宓,混、然、无、物……”强撑着意识,言贤艰难晃头念着清心诀。
有什么东西想要钻出,他支棱住身形只觉好痛苦。
不能挣出。
怎么会来虚幻之地,他从来谨慎……
那道催命的声音有嘶吼着:“你这次还要这样看着么……你还要重蹈覆辙么……”
“假的……谁在故弄玄虚,滚出来!”言贤咆哮道。
“假的?呵呵呵呵呵呵哈啊哈哈哈哈哈,”耳旁是与苏怿相同的声音在笑,“我从前觉得你样貌像鹿,原来本就是只傻狍子,你好好看看我,你无半点愧疚之心?”
言贤循声望过去,台上的苏怿瞪着他,纵是血痕也藏不住他眼底阴鸷。
都是幻象……
言贤不应他。
努力从幻象中挣脱,却情不自禁哀恸起来。
“心、无、挂、碍,意无、所执,解心释、神,莫然无魂!”言贤忽然厉声大喝。
他周身爆出一股寒流,劲风如刀一下割断所有的火墙,火光与回声尽数湮灭言贤已分不清是非虚幻,本能使他不顾一切冲到台前。
残存的火苗舔舐他的衣角、舔舐他的肌肤,言贤却觉得脖颈处阵阵发疼。
他一面向苏怿靠拢一面靠着未涣散的神识往后方摸去,脖颈处的月牙印记好似在灼烧。
炙热的温度与切实的痛感使他坚持不住磕跪在地,他脖颈处越发生疼。
“我……我……”言贤匍匐着往苏怿处靠,识海混乱得他连苏怿都不知该如何称呼。
指甲在火上摸索,抠进地缝的痛感如此真切。
“玄火……玄火……”
什么是、玄火?
不知道自己在念叨什么,意识混沌的他终于够到苏怿的满是血渍衣角。
“我……我来了……”
雷声滚落,雨幕下泻,言贤疲惫地合上眼皮。
*
小船拨开了湖泽疯长的浓密菰蒲,溪畔大片梨花树林现在身前。
船上的黑蓬人执竹篙赶走了挡在前方蒲草丛中酣睡的野鹜,水花四溅。
待船靠岸黑蓬人跳下船,沿着曲折迂回的小径摸索。
日过正午,笼罩在树林上方的云雾散去。明明三伏天走到末尾,满林的梨花却开得葳蕤。微风习习,皎白花瓣悠悠飘坠,落英缤纷,素蕊似霰散。
黑蓬人顿住步子,他摘下肩头落下的花,清明如雪却还是树上跌落下,从此便是零落成泥碾作尘,从前芳香几人知?
“哎……忆得花前春自暖……”黑蓬人拿起落花柔声说道,覆面中只露出来的眉眼中尽是缱绻。
下一刻风袭起卷走了他捧着的梨花,他下意识去捉,可是落花娇弱随之扬去,他连碎片都握不住。
黑蓬人收回手,垂眸轻声道:“可是……留不住、送春去。”
错过了烂漫时,他没有为晚春停留,继续往花开绚烂深处走。
终于一处小院在他视线里显现。
他站在外面驻足许久,远远望着院中那株芳菲梨树,梨花簇簇若盖千层雪。
花还没凋谢,就好像故人还在……
黑蓬人从回忆中清醒,他深吸一口气才肯走到稀疏篱笆围成的门前。院门不高,门闩处却上了繁琐的青铜锁。
锁上刻的貔貅图案还未斑驳,尽管过了很久,但青铜锁不曾褪色。
黑蓬人就想着这样骗自己,是因为青铜不会生锈,他只作岁月不曾侵扰、故人未曾变过。
他想开门就看到故友。
看见故友坐在梨树粗老的枝干上荡着腿,与他对眼问他来不来一壶杏花醉;
看见故友睡在梨花堆成的软坪上哼着曲,和他和诗笑他知不知词赋音乐美。
但是……
黑袍人目光落在青铜锁上。
“明月,我来看你了……”
他说完,掌心附上青铜锁身。
他选择青铜锁并不仅仅是所谓的青铜不会斑驳,青铜也多用来以其贵重来吊唁对……
对逝者的珍视。
至于锁身的貔貅,则是安抚逝者的守尸魂。有些守尸魂没有立冢就是没有宿处,魂体在尘世游荡,兜兜转转会回到生前的住所。
黑蓬人不是没有给故友立冢,明月的衣冠冢就在院中、芳菲花树下。
那里是明月的家。
是明月求之不得的安宁年华。
黑袍人想到此处,手中的动作停下。
“咯吱”一声,青铜锁内部的机关转动,锁身裂成两半掉落在地。
他现在与曾经仅有的一门之隔也不能阻拦,但他知道开了门没有故人,过去也成了过去。
他徘徊不敢上前推门。
青铜锁毁掉的声音那样大……他想故人应该是听到了,为什么不出来迎接他?
算了,他不再欺骗自己,伸手刚想推门。
“吱呀——”竹编小门被风吹开,他心脏漏一拍,差点以为故人归来。
直到他看到满地落花,看到萋萋荒草,从前的痕迹皆被掩盖。
他抬起腿轻手轻脚走进院落,檐角的风铃都褪了色,“叮铃叮铃”哑着声音向他诉说。
没有人再叫他“火兆”了,从此只有南月派掌门明烑,他和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都已远去。
明烑挪动步子到那棵高大的梨树前,他摘下笨重的斗篷与覆面,清凉的风抚上了面,却不能消解他心中的凄怨。
他随意拂去石凳上积的灰尘就坐上去,仰起头看珑璁梨花。
“为什么这里的灵气还是充沛,你一直都没有离开,对吗?你知道,我接管了江淮南北阴阳派,可是它早已支离破碎,宁小师侄取走北山掌管权,我现在是南山掌门了但是我不开心,明月……”
明烑自言自语说了一大串。
直到一只泛着朱红色光芒的灵鸢飞到桌上,明烑才止住口。
冰冷的声音从中传出:“这些时日好些人都中了紊神散。对了,我去南山走访过,你的亲传弟子双双昏迷不醒,其中一人不知缘何,但是脖颈间的印记有异动。你要是有需要……”
话在此处停住,灵鸢消散。
明烑面无表情地听完,很久没有动作。
最后他摩挲桌上的纹路,罔然看着飘下的花片:“到那时,你会认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