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力走到一个人身边,奋力想要沾到他身上散发的光,以为这样便是找到了属于她的天堂。
也未曾料想,这个人竟也是从腥风血雨的的地狱爬出来的。
当初那么干干净净出现在自己面前,背后竟埋藏了这样一段难以忘却的过去。只要看得到易安的时候,他都是那么平静那么稳定,可每天夜里,他该如何压得下一次次的回忆反噬。
自己都一身伤正汩汩滋着血呢,还过来去拯救另一个人的悲剧,治愈另一人暗淡的人生。
所以,所以?
所以没有这段过去,还有她赵其吗?如果易安是个正常的富家子弟,不被沉痛的遗憾束缚着手脚,摁着他的脑袋逼他敏感地捕捉到每个和林暖微遭遇相似的人的话。
她赵其还入得了易安的眼吗?
这么久以来所有的关切,所有的袒护,所有的亲密,所有的一切……都是拜那个死去的灵魂所赐吗?透过赵其本人,他所触摸到的,是对另一个人的愧疚补偿吗?
这一场纠缠中,她赵其,究竟是不是以一个实实在在的完整的人的形态出现的呢?
她没有林暖微漂亮,没有林暖微聪慧,甚至也没有林暖微善良。
怎么说,她都是个差劲的平替。
所以易安,你那双眼睛透过我,看的是哪一张脸呢?
你的双手抱得我连呼吸都滚烫,你拥抱的又是哪一个相似的灵魂呢?
难道谜底就要这样残忍地在她面前揭开,告诉她,她这样的人,能遇见易安,只不过是命运安排的巧合,走了运的捡漏罢了,是这样吗?
一字一句不过都在敲碎她自己在心里建造的草屋,原来她一直得以庇佑的屋檐,是易安与另一个人在那个夏天早已建造好的城堡。
如今故人已去,新人虽茫然称赞这城堡华丽万分,可一砖一瓦都永远会有故人的影子。
她该诧异的,该错愕,该恍然大悟,该失望万分,该悲愤交加的。
可以一个年轻的生命陨落所换来的机会,所换来的情感寄托,所换来的光明救赎,她有资格去挑拣吗?
如果她是故事中的主角,那么矫情绝不是她的戏路,她没有拿到公主剧本。
尽管她也痛苦过活,但即便浑浑噩噩她也还有路走,她脚下不至于踩空,再苦不过林暖微。
太苦了。
以鲜血争换来的光明的眷顾,她既然沾到了光,还求什么唯一呢?
本就可以了,人已把丑陋的伤疤重新揭开给她看,赤裸裸的。他的那段岁月,开心的,痛苦的,每一刻都已印上赵其的视线了。
现在她拥有完整的易安了。
她想要避风港,想要一个精神的承重墙,想要心有所念。而他不过想弥补内心的缺口,终其不过也只是痛苦的逃犯罢了。
原来我们都残破,原来我们最终还是一类人。
原来我们都孤独。
手忽然就不那么疼了。
烟雾缭绕,易安说话间,已经抽了快半盒。
猩红火星在黑暗中反复跳动,好像那故事里的希望,出现又破灭,反反复复,直到彻底熄灭。
赵其咬着这第一根烟,没动,她沉浸于思绪中,烟灰积累很长,摇摇欲坠。
易安伸手,摊开掌心,接下她掉落的烟灰。
无论多么滚烫,无论多么肮脏,无论多么破败,他都接得住,他以后都接得住。
他看得清了,黑暗中,他能看得清清楚楚:赵其的面庞,只有她自己。
*
赵前明从卧室里穿好衣服出来,到餐桌上拿早餐吃,夹起一个煎鸡蛋时,突然停住动作,想起什么来。
“赵其哪去了?今天又不用我送?”
何温英在厨房刷碗,闻言简直像听了什么很好笑的笑话,扯着唇角,将湿漉漉的盘子放到架子上,瓷器的碰撞声清脆又刺耳,跟她的嘲讽一样。
“你怎么不等闺女死了再问?”
赵前明稀疏的眉毛拧在一起:“你这是什么话!孩子哪去了?”
“孩子两天晚上没回来了,咱家又不是几百几千平你找不见人?你个当爹的,昨天早晨没见孩子你都不问问就觉得她自己走了,”何温英说了一半,停顿住,语气上挑,轻飘飘的,“当爹的真轻松是吧,生和养都不用出力……”
“得得得了!”
赵前明懒得听何温英酸溜溜的阴阳怪气,不耐烦地打断,问:“跑哪去了,啊?你这当妈的怎么也不担心?”
“呵,”何温英细眉一挑,拱火似的看向赵前明:“你还算生了个精明闺女知道吗?跑有钱人家住去了,那人家我看了,条件可行了,比咱家强一百倍,你撅腚干一辈子干不出人家一台车知道不?”
“什么什么?!”
赵前明普通惊雷乍起,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像听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不可思议地盯着何温英:“你说什么话呢?闺女跑人家小伙子家里睡去了?他们是小孩吗?你怎么放得下心?”
何温英眼白增多,纹了唇线的嘴扭曲成奇怪的弧度:“你别装了,装给谁看?你什么逼德行?赵其要是真跟那种人家的儿子好了,你连出面见个人家爹妈你都拿不出手,知道吗?”
“你闺女知道追求好的,比她妈强多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多少沾点光,怎么都不比咱家强?”
赵前明在原地干瞪眼,嘴唇嚅动着,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他坐下往嘴里塞吃的,临走时就对着何温英小声地“呸”一声。
“势利眼。”
“穷光蛋!”
………
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下午,所有学校,单位都开始起假,小县城最大的商场喜乐汇成了大家的娱乐集聚地。
商场一楼支了一大块场地举办“交换祝福”的活动。场地中央有个巨大的心形储纸盒,里面有折好的五颜六色的纸:千纸鹤,心形,花朵状。
每个人可以领一张祝福纸,在上面写上你对别人的新年祝福,然后扔回祝福池里,同时每个人也有抓取一次的机会。
茫茫人海,新年伊始,你会收到来自陌生人的真挚祝福。
当然,也可以两人互相交换,买两个漂亮的交换瓶,自己DIY,将祝福纸塞进去,不能当着面打开瓶子。
高馨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修身的长裙,勾勒出初成性感的曲线来。严冬寒风,为了美观,她的小香风外套在一堆羽绒服中非常显眼。
她在活动现场处,朝着商场门口处抻着脖子眺望,焦急又期待。
活动已经开始了,易安都没有来,他态度都那么缓和了,明明说过会考虑的。
可是他还是没有来。
耐心一点点耗尽,鞋跟一次次敲击地面,她将手中的红玫瑰扔到地上,抬脚踹得老远,殷红花瓣一路飘散。
喜乐汇后身是英那河,冬天缺水,岸边都是灰棕色淤泥,河面结了一层薄冰。
沿着河再往东,开发地界还没到那里,越走越安静。
易安和赵其两人在河边的石砖路上,背对着那片热闹,牵着手慢慢散着步。
少年依旧不知冷一般大敞着拉链,反倒是另一边的赵其被裹了个严实,帽子,口罩,易安的围巾,易安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