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碎片齐齐射向秦玥,几片划过她白嫩的肌肤画出一道道红线,易安下意识过去抱住母亲紧护在怀里,一片尖锐碎片飞速朝他光洁的脖颈处刺去。
整个世界安静了,暴狂人停了手,愤怒的人不再指责。诺大空荡的别墅楼内,一位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凄厉无比,声声泣血。
易安是穿着新的衣服倒下的,他的救护车从赵其旁边经过时,两人的T恤是情侣款,上次她来瑞川找他时,赵其犹豫了好久挑的款,回去不舍得弄脏,只隔着包装袋抱着它睡了一晚又一晚。
车内,在除颤器一下下电击中,那枚经由少女虔诚祈祷求来的平安符,被滚烫的血水浸污,无声滚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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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的高考,赵其超常发挥,比东川大学的分数线高出二十多分,被汉语言文学专业录取。
何温英特别开心,在三个月的假期中,赵其没有再听见“生你有什么用”和“都是因为你”此类字眼,在何温英的朋友面前,她终于有了炫耀受夸的资格,她们奉承的目光终于可以为她所用。
赵前明在高考之后就彻底不回家了,住在徐颖的超市二层里,除了赵其上学的费用再没往家里拿过额外的钱。
一个月后,他向何温英提出离婚,尽管何温英死活不同意,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抵不过男人分开的决心,最终还是去民政局办了手续。
大学里人才遍布,各有闪光,刚入学的兴奋期,大家都忙着参加社团和校组织以展示自己,广交朋友,刚来就脱单的也不占少数。赵其在这些极具生命力的人中,显得黯淡无光。
她每天只有教学楼,食堂和宿舍三点一线,剩下的时间里,一个人拉着窗帘,在床上桌写着什么东西,经常半夜才熄了小夜灯。
室友们讨论哪个系的帅哥又换了女朋友,讨论哪个牌子的化妆品小众又好用,讨论哪个明星最近又有大瓜……赵其听不懂,也从来没参与过。
时间久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太会说话了。
她本不该在这梦寐以求的校园中形影单只,可约定好的人失了信,而她对未来,对这个世界的期待也随着那炎热的一天消散了。对于美好生活的重建,她更是无力,因为每天思念易安,已经耗费了大量的心力。
赵其发过誓,易安生她即生。
可几次到川南河附近,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准备一跃而下时,好像总有人在她蓄力时把她拽回来,那一刻,她又跌入温暖熟悉的怀抱,每每到这个时候,她才能哭出声音,从行尸走肉的躯壳中暂时脱离。
她总觉得易安并没有走,也不允许她去找他,尽管夜夜思念之苦痛如剜骨,心脏痛到极致时,她把小臂咬出一圈圈的血印,最后留了疤,恍惚间,她觉得这是易安突破阴阳来到她身边,亲吻过她的痕迹。
上大学以来,她的学费总会被先一步缴纳,学校下发的银行卡里,每月定期有一万块打入,赵其知道,这是一份沉重愧疚背后的荒唐补偿,她一分也没动过,她已经恨透了这个夺走心爱之人生命的人。
二十岁,赵其把高中以来的亲身经历编写成一部小说,发表在网上,连载到一半时,书突然开始有了热度。
正值短视频市场的普及,各地校园霸凌事件频繁被搬上舆论的高台,警醒了人们。以此类题材为主的影视剧作品也逐一上线,“校园霸凌”和“原生家庭”被频频提及,成了网友热议的话题。
赵其的小说完结后,赶上热度,在网上大爆。
二十三岁,她卖了小说的版权,大学毕业后她一直旅居南方各个城市,领略了各地的风采。她考了驾照,买了车,走到哪里都带着阿布。
编辑催她抓好热度赶紧开下一本,直接乘风而上,给笔名镀金,赵其拒绝了,并在社交平台宣布了封笔。
卖版权的收入,易世言一直以来给她打的钱,还有易安曾给她留的卡里的钱,一半以上都被赵其捐助给了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妇女心理咨询服务中心和动物保护组织。
剩下的,一半留给何温英和赵前明养老,一半留给自己。
她这个人,对于社会的价值已经完成了,对于父母能够尽的孝也足够了,余下的生命里,她才真正属于易安一个人。
二十五岁,赵其蓄起了长发,披下来已经到了蝴蝶骨以下。她学会了化妆,每到一个新地方时总会有人来要联系方式,她拒绝时总是想,会不会有一天,她的肩膀被人触碰,回头时,那个少年还是笑眼弯弯,还是十七岁时的模样。
又一年清明,赵其回到瑞川,车驶入墓园门口,她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易世言,那个总是势在必得的高傲男人,此刻抱着白菊,身形佝偻,鬓边已经有了白发,眼中的自负已被浓烈的哀伤取代,细雨连绵,他并没有打伞。
赵其的呼吸一瞬间停滞住,八年,她又看到这双一模一样的眼睛,胸口那个黑幽幽的洞被塞进陈旧的悲痛,十七岁的血液重新在她身体里流淌,好几年了,她终于又感觉到疼痛。
当年那些埋藏尽祈求和期盼的七十七封信,出版的小说,这些年她写过的随笔,赵其全部都烧了,文字味苦,处处是易安的痕迹。
在墓园的疼痛告诉她,时间并没有挽留她铭记的决心,原来她,从来没有活过自己。
二十六岁,赵其躯体化更加严重,她私自停了药,不再去医院。那些药物会让她变成麻木的躯壳,无悲无喜,她不喜欢,思念即苦又甜,她不能允许自己淡忘最后能用来回忆的素材。
她为阿布找了个好人家托付,自己一个人去了塞舌尔看了海,去土耳其坐了热气球,去南非仰望草原星河,去柏林和艺术涂鸦墙合了影……
她不想去做只为情郎活的空心人,所以一年又一年,她逼着自己去看看这个世界,去走进繁华,她总要亲自体验一遍后,再去告诉她的易安:这些快乐,都不及与你在一起的万分之一。
遇见易安以前,她时常觉得人生灰蒙蒙一片,实在过于漫长,那时的赵其还不知道,后来的一冬一夏,就是她生命的全部。
第二年冬天,赵其在睡梦中再次与十七岁的易安相逢,他还是意气风发少年模样,笑起来明眸皓齿,问她放学要不要一起回家。
赵其抱着小豆豆,眼含热泪,用力点了头。
当天,赵其用着纯黑头像,只发有关小说出版内容,断更很久的微博,终于更新了一张图片。
一张拍立得,被磨损得有些花了,照片上,大海清透,长裙飘逸,少女和少年双手紧握,笑得是十七岁那个盛夏,他们曾如此炙热。
二十七岁,赵其的骨灰被送回瑞川,她早已为自己挑好了墓穴,在易安的旁边。离别春秋十载,他们终于永久地相聚。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