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屏风上绣的是秋日的霜菊,上头大片大片的留白模模糊糊地透出里面两人的情形,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蹲在林浅身前,正对着林浅的胸脯,而林浅垂首看他,一只手刚从他的发间离开。
隔着屏风,那场景变得影绰,在外头的人看来便是那散发的男人在……侍奉林浅。
这这这……
真是造孽!
“失礼失礼,老哥哥打搅妹子好事,这就离开这就离开……”
顾掌柜一边担心自己看到不该看的被林浅恼羞成怒之下穿小鞋,一边飞快转身想逃离这里,被林浅喊住了。
“顾掌柜留步,”林浅起身越过屏风,看见的就是顾掌柜一张老脸上的肉一抖一抖,满脸都是我不该在这里应该在车底。
“哎呦林妹子,老哥哥我来的不是时候,等妹子完事了老哥再来。”顾掌柜生怕看到不该看的,低着头看地板上铺着的毯子,呀,这地毯的花纹还真漂亮。
林浅:“?”
她喊住了转身欲逃的老掌柜,神情一派自若,“我正要去找你商量一件事,不想你竟然来了,也省得我去找你。”
她语气自然,没有半分羞恼与不堪,顾掌柜抬起头看见衣衫整齐面色平常的林浅,心里陡然对林浅升起敬佩,并且暗自鄙视一番里面那男人,勾人的功夫不到家啊。
“妹子啊,你看我们也是这么久的交情了,这盐多放点给老哥哥,以后生意场上也好再见啊。”顾掌柜迅速进入状态,笑出一脸菊花褶子,
“那几个龟儿子过去没少找妹子麻烦,要是便宜了他们不是让人以为妹子软弱,人人可欺吗?还是老哥哥我,一早就看出妹子不是凡俗雀鸟,是九天之凤,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妹子……”
又是一大串情真意切的恭维,林浅当机立断摆手制止了他的滔滔不绝,开门见山道:“掌柜所言不必担心,这次的盐不会缺了你的。但我想和你商量的并非此事。”
顾掌柜先是一喜,忙不迭问:“那妹子还有何事?”
“精盐难得,目前天下唯我一家淬取之法臻于成熟,其他人仿照却不得其法,顾掌柜也是吧。”林浅坐回了书案前。
顾掌柜呵呵笑了,“林妹子当初可是把天下盐业翻了个天,谁人不眼红,不想复刻,老哥哥也是俗人。”
林浅定定看着他,冷不丁抛出一个惊天大雷,“我欲将此法分于掌柜,掌柜可敢接?”
……
足足停顿了五六个呼吸,顾掌柜的脸色从呆愣到狂喜再到警惕再到森冷,变幻得活想一个调色盘。
“你想要什么?”
他脸上的谄媚和笑意全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精明的商人样,一双被肉挤在中间的细小眼睛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亮,让人怀疑刚才谄媚阿谀的人不是他。
林浅要什么呢?
林浅要朝廷数十年之内都收不了官盐,要让天下一半以上的人都吃她的盐,要钱,要利。
她轻轻一笑,宛如冬日雪花簌簌飘落,一朵艳丽如血的玫瑰骤然盛放,说不清的冷艳与绝魅。
“掌柜是蜀地人士,想来在家乡有不少盐湖盐井,某送了掌柜这样一个摇钱树一般的法子,换你几个盐湖,不过分吧?”
顾掌柜顿时露出肉疼的表情,他大概猜出了林浅的目的,朝廷收官盐的动作不会停止,而林浅就是所有盐商里最大的靶子和突破口,但要是他得了淬取精盐的法子朝廷的目光就会分散,这才是林浅这一次找他们来这里的最后目的,光大量分售一年的精盐只是治标,推出另一个来分担压力才是治本,真是……好算计!
狠狠咬了咬牙,就算知道她的谋算又如何!他还能拒绝得了吗!富贵险中求,当初的林浅就是靠着这一手本事短短七八年就踩到了他们这些老行家的头上,赚了金银无数不说,若不是朝廷和他们联手打压,由着她发展下去现在哪里还有他这种老家伙的地站!
商人对于利润的追求不亚于秃鹰啄食腐肉。
顾掌柜不停摩挲着大拇指上鸽子蛋大小的宝石戒指,满是肥肉的脸上尽是精明,搓了搓手,一番拉锯站开始。
那技术你怎么给,是给工匠还是给图纸,是我自己建还是你派人来建,要是出了问题包不包售后,盐海盐井盐湖还有盐地的淬取方式一不一样……那蜀地盐场不少,哪一处好哪一处好哪一处不行,附近门派如何可有山贼,那处的盐税又是如何……
一谈就痛痛快快地谈了个通宵,等到又是三四天之后,剩下的同行把需求改了又改,和林浅商量了又商量,终于确定了该怎么分二十多万石精盐,林浅也和顾掌柜商量好了合作。
除了一些小插曲,总体大家都心满意足。
临走时顾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林浅道别,
“妹子,老哥哥一定给你送一份称心如意的大礼!”
两个人都喝了酒,顾掌柜差点要牵着林浅当场拜把子认妹妹,被林浅丑拒了。
“挥泪送别”同行们,来不及休息,林浅简单整理过东西上了马车,阿离骑马护在一旁,一行人启程回庄园。
“小姐,”侍女端来醒酒汤,林浅喝下后酒意淡了些,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能到,侍女回答若是快,天黑之前就能回去。
林浅点头,回榻上欲浅眠一会,可惜她这几日实在有些疲累,这一觉就睡了一个多时辰。
等她醒来,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道路变得泥泞,马车也慢了下来,问过侍女,原来雨已经下了半个多时辰,并且看着非但没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车夫说天黑之前估计是进不了城,问林浅怎么打算。
林浅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决定就近找客栈住一晚,明天再回去。
雨越下越大了,雨点打在车窗上噼里啪啦乱响,林浅打开一条小缝,看见天空一团一团的大片乌云笼罩天地,太阳早已不见,明明没到晚上,天色已然晦暗不堪。
林浅让人点起了油灯,官道积了水难以行走,马车只能越来越慢地行走,外面骑马的阿离扯着缰绳,随着马车的速度慢慢向前。
“轰隆——”
天空忽然落下一道惊雷,森白的闪电从苍穹劈下,发出令人害怕的巨响,又将天地劈亮一瞬。
马车里的林浅心尖抖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威胁爬了上来,她拿出了榻下的火铳,抚摸着又一次花了大价钱改良的东西,黑色的金属在雷电下闪着细微的光芒,林浅的心定了一些。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但这一次雨却渐渐小了,落在车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马车忽然停了。
林浅疑惑道:“怎么停了?”
“小姐,客栈到了。”
侍女的声音伴着雨落的声音,随着她的进入传了进来。
她裙角满是泥泞的水痕,此刻对林浅伸出手,微笑道:“请小姐下车。”
带着雨气的风吹到了林浅的脸上,她站起来,外面一道闪电自苍穹蔓延而下,又不断分叉,好像一条水系复杂的大河。
侍女的脸颊在闪电中忽明忽暗,林浅拍了拍裙角,嗯了一声,抬手要去搭上侍女的手腕时,那侍女黑沉沉的眼睛里飞快闪过一丝暗芒。
“你们辛苦了。”
林浅右手将要搭上那一只手腕,左手猝而黑光一闪,火铳里的子弹冲那侍女当胸而去!
“砰——”
一声巨响伴着凄厉的惨叫,林浅抬脚一踹,那人飞出车外,生死不知。
“阿离!”林浅怒喝一声。
“小姐!”
拉车的马儿被枪声所惊,立刻四下飞奔,阿离见那飞出车外的尸体,背后巨剑一抡,整个人腾跃而起,一剑抡下!连同想要再进马车的车夫和两匹拉车的骏马一同斩杀,彭彭几声,人血与马血溅出几丈高的痕迹,人尸和马尸一起砸在了地上。
马车失去了平衡向前斜倒,林浅抓起最后一只暗器,雨天里很多毒药不好发挥,暗器才更好一点。
她如一只敏捷的飞蛾,从快要倾倒的马车里一飞而出,然而一出车门,扑面而来的除了湿冷的风,还有一根银白的、细长的、几乎隐没在雨夜的刀丝。
阿离斩了马正落在一边,想过来接住林浅,被林浅怒喝一声:“滚开!”
阿离下意识顿了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林浅的眼神变得出奇的冷,那刀丝几乎逼近她的胸口,林浅分辨不清到底哪些方位安全哪些方位危险,她只能侧身往后一翻,左手握住袖子里滑出来的美人刺向前一挡——
有轻微的刺啦声自剑端划出,林浅没有劈断刀丝的能力,她只是持剑用力向前一压,接住那股弹力整个人腾跃而起,宛如骤然炸开的水柱般蹿高,须臾之间又落在了一边,而刀丝在林浅飞走的下一刹不曾停止,它是一把看不见的刀,硬生生将林浅那一架紫金檀木镶金的马车斩成了上下两半!
“小姐!”
林浅站在泥泞地上,看见那身首分离的马车,闭上了眼睛。
好,那就不死不休。
她很快睁开了眼,阿离已经站在了她身前,巨剑挡住她的身体,那双桃花眼里布满了冷凝的杀气。
雨夜、惊雷、尸体、鲜血、美人、杀手、刀剑。
绘成一副恐怖而诡异的画。
林浅那一身及其华贵,及其美丽的的衣裳上,无数金线织成的合欢花在夜晚映着点点碎光,雨点落在她身上,叫她的身形看起来单薄,清弱,好似风一吹就会断了。
“暗河。”
她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前方,有人手持油纸伞,从惊雷和细雨中走出,微微抬起伞,露出一张冷峻而隽秀的脸。
他身侧,不知名的暗河杀手手里缠着一把细如发丝的刀丝,沉默地看着他们。
身后,也有不知何处来的暗河杀手将他们围住,林浅和阿离已经是瓮中之鳖。
“苏暮雨。”
林浅冷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