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来吧。”
林浅重新坐下,抬手道。
*
茶棚之中。
死斗仍在继续。
七盏星夜酒到了第五杯,眼前还剩六个杀手。
唐莲一口饮尽杯中酒,面对前方持着刀剑逼近的六七名杀手,忽然眼神有些迷离。
他轻声颂着:“我曾做少年戏人间,见那世间最盛景。”
一拳挥出,向他砍来的刀剑纷纷弯折。
“我曾一曲唱尽凡尘歌,遇那做茧不悔人。”
双拳再出,六名杀手被拳风压得跪伏在地。
他继续吟着诗,一拳接着一拳,此生从未如此畅快过。醉醺醺的诗越呼越响,他长臂一挥,喝了声:“跪下!”
六个人一齐跪倒在了地上。
还有一个人。
那个满脸刀疤,背着一把九环大砍刀的杀手猛地抡起了长刀,一刀劈向了唐莲。
远比刚才六位杀手还要可怕的刀!
唐莲伸掌一挡,二人各自往后退了三步。
持刀的杀手淡淡得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谢继刀。”
当初谢家家长谢七刀的弟弟。
唐莲轻轻摇摇头,拿起桌上的第六杯酒开阳,苦笑:“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说完举杯,欲一饮而尽。
“怎么偏偏是我遇见了,又偏偏是你们。”
雨林之中條然响起一声低语。
带着明显的叹息。
话语未落,一滴玉珠一样的雨水刺破重重雨雾,精准打中了唐莲手中的酒杯。
雨雾之中走出来一个笔直修长的人影,背着重剑,一身凌寒剑气。
唐莲与谢继刀下意识望去,却瞪大了双眼。
“你……”
一直表情淡淡的谢继刀不可置信,“苏……”
苏昌离走到了唐莲身边,一手搭上了背后长剑。
“你要背叛暗河吗?”
谢继刀冷声问。
苏昌离一掌将唐莲推回了茶棚,轻声叹息:“恩情所在,不得不报。”
他直视着谢继刀,“我不想杀你们,你们走吧。”
谢继刀冷声笑了,“暗河的规矩,从来不死不休。你背叛了暗河,那就死吧!”
九环大刀闪烁着漂烈寒光,谢继刀冲着苏昌离疾奔而来,杀气霸道如雷霆!
一刀劈在了他的重剑之上。
苏昌离抬眸,一双桃花眼里却藏着一丝悲伤。重剑出鞘,下一刻,剑光一闪而过,苏昌离开始了轮斩,凛冽的剑光如同大海之上奔涌的浪潮,犹如万均海压一般压下。
刀光被冲碎成了碎片,在谢继刀惊恐的眼神中,苏昌离已经挥出一剑,带着那能冲袭千里的霸道剑气。
刀剑碰撞出刺耳鸣叫,下一刻,九环大刀寸寸断裂!
谢继刀往后猛退了八丈。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曾经同为暗河中人,他自信能与苏昌离一战,可他引以为豪的九环大刀就这样被苏昌离打碎了。甚至他能感觉到,苏昌离根本没有出全力!
这是怎样可怕的实力?与当初的苏昌离简直云泥之别。
“你们败了,该离开了。”
苏昌离收起了剑,准备带走唐莲。
“小心!”
茶棚之中的唐莲忽然瞪大了双眼,对苏昌离身后惊呼。
苏昌离心中一惊,重剑再出,对上了七道含着杀意的眼光。
只见被唐莲打倒的六个杀手和刚才的谢继刀站了起来,冷冷盯着两人。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在伪装,等待着机会。
“暗河不容叛徒,就让苏家的人,把你的尸体送回苏家吧。可笑你身为暗河人,却忘了暗河的杀人手段。”
为首的持剑杀手淡淡地说道。
苏昌离静静地盯着他们,叹道:“我这条命。就不能只属于我自己吗?”
蒙昧的记忆、鲜明的过去,以及已经窥见曙光的未来,组成了全新的一个人,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总是如折藕连丝一般,前尘与如今断不绝,割不净。
也罢,若是死在这里,以死报恩,以死清前事。也算各不相欠。
苏昌离再次抬起了重剑。
“杀手的命,只有杀人和被杀。”
为首的苏湛幽幽地说道。
七人身上爆发出强烈的杀气!
刀剑成阵,瞬息间已经将苏昌离死死压住!
重剑挥舞,带着那如磅礴海浪般霸道的气势。
七个刺客手中刀剑同时抖了一下。
冷雨,不知何时变大了。
这黑衣少年渐渐没有了方才的悠然,此时此刻他身上已不知被划开了多少道口子,明明处于劣势,却死死拦着这七人不叫他们脱身一点。
若是唐莲不傻,趁着现在所有人被牵制的时机立刻逃之大吉,这场祸端就可以免了。
可惜,世人总是在最该讲人性的时候自私,却又总在最不该讲人性的时候义薄云天。
唐莲站在茶棚里,望了一眼正在厮杀的苏昌离,眸子闪了闪,呼吸粗重起来,却举起了仅剩的一杯七盏星夜酒,一饮而尽。
你救我我救你,江湖故事里总是这些东西。
他想起了阿离跟着林师妹在雪月城的那三个月,这个安静的少年总是背着剑静默地跟在林师妹身后,眼睛总是迷茫无措的。只有在和雪月城弟子们比剑的时候有一点表情变化。后来——
被洛明轩那群混小子生拉硬拽着野混了几天,才更像个正常人了。唐莲原本以为他会拜入雪月城,成为他的下一个小师弟。
而如今,他又怎么能让阿离去面对本不属于他的残酷命运,自己却逃走呢?
即使这一杯酒下去,生死未知。
唐莲浑身像是被火灼烧起来了一般,浑身上下似乎是几万只虫子在撕咬着!
“啊!”唐莲怒目圆瞪,须发皆立,冲着七人疾奔而去,一拳打在了他们的刀剑之上。
苏昌离瞳孔骤缩!
和其他七个杀手一样,他也不曾料到唐莲还会喝一杯七盏星夜酒,然而剑比思绪更快,唐莲一拳打出的同时杀手阵型一乱,苏昌离挥剑而起,重剑翻出海啸般霸道的力量!
“裂!”
七把刀剑瞬间断裂!
杀手们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然苏昌离已经抬手猛一挥剑,剑气若海潮叠浪而来,将那些杀手全部打飞了出去。
那些刀剑的碎片一齐飞了出去,却没有扎入这些人的要害。
便是死不了了。
唐莲长呼了一口气,眼前一片空寂。
苏昌离伸手扶住了他。
“唐莲,唐莲……”
他唤了几声不见回应,心下阴沉起来,瞧着远处已经重伤的曾经的同门们,更黯淡了几分。
他扶着失去意识的唐莲,飞快遁走了。
*
“阿离?!”
雪月城内城,书桌上黄梅灼灼开着,枝桠嶙峋。
苏昌离掀起斗笠,露出苍白的脸,一闪桃花眼里却闪过了一丝明光。
“姑娘。”
他轻轻地应了,语调里却有一丝颤抖。
“你怎么会来找我?发生什么事了?”
林浅惊讶了一瞬间,给一边含姜使了个眼神,含姜会意,下去扫尾去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堂中灯火明丽,映着林浅霜雪般的容颜更加惊心动魄,苏昌离竟然有一丝胆颤。
他不敢再看她的容颜,忐忑地移下了视线。
情是什么东西,他以前不明白,其实现在也不明白。
花楼里的浪子纨绔告诉他,情是未见会思念,将见会忐忑,见了会欢喜,分别了便黯然销魂。
短暂同行的侠客告诉他,情是心之所向,必不能舍。
混迹江湖的老乞丐告诉他:情是洪水猛兽,穿肠毒药,沾上了救万劫不复。
苏昌离只是,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那样鲜明,那样蓬勃,牵动着他每一个血管,驱动着他整个身体。
苏昌离将唐莲重伤的前后说清了,顿了顿,喉嗓发紧,“我遇到了唐门的人,他们带走了唐莲,但托我告知天下,唐莲已经死了。并请求我不要将唐莲还活着的消息外传。”
上首的林浅听完了前因后果,倒是不意外唐门的打算——英雄宴唐门受了重创如今刚刚安定,自然需要韬光养晦一段时间,也就不想卷入天启的风云里了。
放出唐莲已死的假消息确实是最合适不过的法子。
只是……
“既然唐门让你不要将消息外传,你为何又要告诉我呢?”
“而且,你为什么要救唐莲?”
很不客气的问题,甚至带着明显的怀疑,若是旁人被如此诘问定然已经拂袖而去,但苏昌离只是轻抿了下唇,回道:“我承雪月城之恩,不能不还。”
“至于唐门所求……敢问姑娘,若是唐莲死讯传回雪月城,姑娘会伤怀吗?”
这反问风牛马不相及,绕是林浅都怔了一瞬,只觉得莫名其妙。
“雪月城弟子中无有不受大师兄照拂者,我自然也是。若闻大师兄死讯,我虽不至于肝肠寸断,自然也是伤怀万分的。”
苏昌离轻轻地笑了一下,桃花一般的双眼里面难得没有浓稠的漆黑与静默,而是一片清澈的明泉。
他抬起眼睛,注视着上方坐着的林浅,轻声道:“小姐对我的恩情胜过万千。若能让小姐免于伤痛,纵然万死也不敢推辞。何况只是一些实情。我所为的,是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