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清冷的灯光照过走廊,特殊时期,即便是过道也同样留下了不少扎着针管的人。
晏景医穿过人群,又伸手压了压面上的口罩,垂眸便又看到一名躺在地上、只有一床担架与之同地面隔开的年迈老人在艰难喘气,身旁也无一人照料,不由叹口气。
沿路走来,这是他在走廊看到的第十八名没有床位的患者,而他也只得空感无力,随即回眸继续走。
检验身体是否染毒的工作需要法医毒物科,方才局里的法医已来取过小姑娘的唾液和尿液,这期间沈衡翳一直陪同。
而他则是陪同潜苓一起带着小女孩的母亲前往精神科做检查,这会刚挂完号,就又收到沈衡翳消息,表示他现在把小女孩和赵想娣放在了一块儿。
想来这边也无大问题,晏景医便又赶了过去。
到时,沈衡翳正站在病房门前,透过门上那道玻璃往里探,见他到了便招招手,而后另一只手指了指门内,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摆出个噤音的手势。
晏景医点点头,跨步走去,在对方身侧停下,也探头张望了几眼。
赵想娣这会醒着,面色依然憔悴,但和小女孩聊天时又不禁染笑,时不时也会同站在一旁的林郁青说笑几句,连带着脸色也少有地沾上健康的红晕,看着让人安心不少。
“林姐说,赵想娣的伤已经处理过了,由于小姑娘家里人不愿管,所以她就暂时帮忙垫付了医药费。”
沈衡翳轻声道,语气上不免带上叹息∶
“这姑娘年纪也是轻轻,本来也只是刚到上高中的年纪。”
若换别家,都还只是被家里人捧在手心的孩子。
“晏顾问,你说…如果以你的学识角度看,为什么社会至今还会存在重男轻女的现象?”
继之前吃的亏,沈衡翳终于抽时间好好看了看晏景医的个人资料。
先前他一直以为对方同陈竹松一样,都是某名牌大学应用心理学专业毕业的,而意料之外的结果,却是法大社会学,这在他们局里真的算稀奇。
谁料晏景医闻言则是反问一句∶
“这和案子有关?”
沈衡翳声音一梗。
同受害人有关,兴许也能与案子沾点边?
说来也是他自己见识少,经历也是,从小到大在现实里没见过多少歧视,更多的也是平面资料,工作后也大多在本地活动,案件里没见识到多少。
倒是在局里感知出些男女工作上的偏差,但他自个也会在能力范围内调整手下人的工作,尽量端平水,即使上头意识到了,也不会多说。
所以沈衡翳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才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偏差现象,既然晏景医是社会学专业,那么对这方面的认知应当比他更深刻。
况且…
“只有了解清楚造成现象的原因,才能知道该从哪里改变及预防。”
他说得坚定,倒让晏景医有一瞬怔愣,而后又不忍笑出声。
沈衡翳不明所以地看去,又见晏景医掩了掩口罩盖住笑意,而后听他道∶
“有时间让你们那新来的春天小同志好好学学你,组织很需要像你这样的觉悟。”
“春…天?”
沈衡翳一愣∶
“你说的…该不会是陆青阳吧?”
见晏景医若无其事地点头,沈衡翳嘴角一抽。
平常对其他人连面都不熟,到陆青阳这才认识多久就已经连外号都取好了,这还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晏景医正了正神色,而后道∶
“不同民族文化,对待男女都有所差异,至于差异以何区分,当然少不了生产力的关系。”
他轻靠在墙上,侧目朝病房内的身影看去,声音清晰但音量微小∶
“我国通用意义上的封建社会长达数千年,其中社会等级分为‘士农工商’,如你所见,士农排前,于古代堪称国本,而于当代,农业依然是极受重视的。
出于先天性优势等原因,女性在农业社会中可付出的劳动力少,以及各种不可抗因素,导致她们地位普遍较低,这种现象在步入近代以来不断减少,但是,”
晏景医有一瞬停顿,沈衡翳怀疑自己听到对方微不可微地叹了口气,但也只是怀疑,很快便听对方接上了话∶
“但是,数千年以来遗留的文化传统是不可能一下子消失的,大多则是通过人们的集体意识代代相传。
城里虽明面上见得少了,但也肯定存在,更多的则是物质差异,精神上的需求没变。
而你之所以会在意赵小姐的事,其主要的,应该还是凤凰镇这一点表现得过于明显,让你产生一种不真实感。”
他收回目光,朝沈衡翳望去∶
“凤凰镇光看一个服业村虽看不出什么,但它整体到底是个乡土社会,即使有非法手段更容易谋取钱财,也终究离不了泥土,而种地就是他们最普通的谋生方法。
那么,在精神上,他们有所谓‘延续香火’的支撑,谋生上,他们需要更多强有力的男性进行劳作,凤凰镇的女性在这种社会下生存,自然而然的就成了这一社会的底层。”
很不讨喜又实在现实的结论。
即使反歧视的标语一直在传播,可扎根的思想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被拔除。
这点沈衡翳心知肚明,但此时却仍在不只想该如何改变现状,哪怕这目前不是他能操心的。
见他面色沉凝,晏景医伸手拍了拍沈衡翳的肩,语气宽慰∶
“有心是好事儿,但暂时先别想这么多,不是有话想对赵小姐说么?进去吧。”
沈衡翳有阵诧异闪过,而后一句“你怎么知道”脱口而出。
晏景医却没再解释,刚一放话就将门敲响,打开后便不容拒否地将人往里推∶
“有事微信联系。”
见人无奈应声后又朝病房内笑了笑,而后很快将门关上,转身朝另一方向迈步。
如果来这的目的是为了给小女孩及其母亲检查,那大可直接让部分民警留着陪那位女士,小女孩则直接带回局了,没必要由沈衡翳亲自陪着,甚至带到赵想娣病房,而不是回局里整理线索。
会这么做,必然有特殊原因,具体是什么,他暂时没必要知道。
夜间的医院楼道深处已然暗了灯,越往里走,人行过的脚步声越少,晏景医放慢脚步,听前面传开窸窣两道聊天声,其中一道女声知性柔婉,同十六年前无异。
他站在拐口,见一道熟悉身影站在前头,正在同面前一名身穿防护服的医生说话,许是注意到有人,那名中年女性下意识朝这边看来,随即本就带笑的表情又深几分∶
“呀,景医,你来了啊。”
她呵呵笑着走过来,轻拉住晏景医手臂带到那名医生面前∶
“来小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晏景医,是我的…”
见她一时语塞,晏景医很流畅地接道∶
“你好,我是高老师的学生。”
医生闻言也点点头∶
“你好,我是白戢羽,这里的医生。”
他的声音温润清雅,说话时带着些许疲惫,显得更为轻柔,刚介绍完便又温和开口∶
“既然晏先生找高老师有事,我就不继续叨扰,先去忙了,告辞。”
他同高流景道声别,又朝晏景医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去,而防护服背面被记号笔写上的名字则全全落入晏景医眼中。
“景医?怎么啦,一直盯着小白看,还是说,说是来找我,其实是来找他的?”
听到高流景颇有兴趣的玩笑话传来,晏景医收回眼,随即笑着否认∶
“不,只是觉得有些面熟,有点像我一位朋友。”
“撒谎。”
高流景不带任何问责意味地道∶
“这防护服包得那样紧,哪看得出脸呐?是瞧着名字眼熟吧?”
晏景医面色依旧,并未反驳,只是听对方继续侃侃∶
“小白这孩子,大不了你几岁,家在东都,但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外地求学,之前和你应当是没有机会认识的。
唉!不过他家里还有个哥哥,长了他约莫六七岁,听说是个顶厉害的人。
他俩名字就相差一个字,而且和你,貌似是同个大学毕业的,也算是校友,兴许刚好就是你认识的那位朋友?”
“大概吧。”
“我想也是。”
高流景语气中带着调侃∶
“能被晏大顾问称为‘朋友’的人,肯定也是有顶大本事的。”
“您就别取笑我了。”
晏景医无奈地淡然一笑,又见对方朝自己伸手,快触摸到发丝前又顿住,转而在他肩上拍了拍∶
“没取笑,你比十来年前成熟了不少。”
高流景眼含欣慰,记忆中的少年身影与面前的男人实在难以重合,倒令她有一瞬恍惚,要她不禁担心,可话到嘴边,也只是调转了话头∶
“这么久没回来,一回来就给我找了这么多活,先有前段日子的吴女士,现在又来这么个小姑娘,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啊?”
“我哪敢啊。”
晏景医歪了歪头∶
“高老师日理万机,我擅作主张强行给您增加工作量,实在得罪。”
高流景乐得咯咯直笑,笑到后边止声后,又开始认真打量起面前的人,注视良久,却实在看不出什么,斟酌良久也只是道∶
“你来找我,是为了问那个小姑娘的事吧?”
见对方闭口默认,她叹口气∶
“我见过不少同她有类似经历的孩子,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惨烈的,即使你提前给了我预警,也还是很令我震撼。
任哪个普通人被如此折辱尊严都受不住,更何况还是这么年轻的孩子。但…”
她又忽地露出笑意,眼中泛起温柔∶
“她也是我见过的里面最坚强的孩子,她很勇敢,并不抵触咨询和治疗,面对自己的遭遇也愿意尝试开口,这是少见的。
所以说,我也很感谢你,能让我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孩子。”
晏景医先道了声“老师客气”,实则若有所思。
如果赵想娣愿意配合,并且在咨询师的帮助下能冷静陈述自己的遭遇,那么这不仅对她自身心理上的治疗有利,同时,她的口供也能成为更可靠的证据。
如果沈衡翳找赵想娣的目的就是这个,那……
“说起来,你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吗?”
晏景医思路被打断,闻言回神∶
“啊,不,是同事。”
“噢,同事啊。”
高流景点点头,又不死心问∶
“只是同事?”
“嗯,只是同事。”
听他说得毫不犹豫而又坚定,高流镇毫不掩饰脸上的失望∶
“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工作这么多年,连一个正经朋友都没有?”
不等晏景医回话,她就肯定道∶
“看这样子肯定是。
唉,你呀…现在和以前也没大差别,平常看着和谁都挺好,实际上啊,也就一两个真正交涉交心的。
唉我记得,当时是不是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叫程…程……”
“程启明。”
“哎对!是叫这个名字。”
见他立刻记起名字,高流景笑眯眯道∶
“记得这么清呀,看来…你们现在还有联系?”
“没有。”
闻言高流景的笑容一僵,一腔鼓舞堵在喉前被及时止损,半晌才又慢慢张嘴∶
“……好吧,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晏景医抬头看了眼消息栏空空如也的手机,深知如何也免不了要受高流景的一阵叨唠,想着早听早结束,也只好点头应声。
“好,有时间是吧,那你再陪我聊聊天,跟我好好探讨探讨,关于交友对一个独立的人而言,是否存在重要性。”
晏景医∶“……”
病房门被轻轻关好,沈衡翳收回神色,再次看向一并出来的林郁青。
方才同赵想娣说完话,二人面上皆带着柔和,此时这门一出,也就都慢慢淡去,转而面色变得冷峻。
“吕成才那边,你审得怎么样了?”
沈衡翳看了看门内,接着往楼梯口方向示意,又放轻声音边走边询问。
应是早知会有这个问题,林郁青回答迅速∶
“他不肯承认村里有违法买卖,称自己的毒都是外地买的,但问他买毒的钱从哪来,他也说不出话。我找人查了他这些年的行迹,有记录的地方只有湖西内地。
沈队,你目前能确定,服业村的确存在毒/品买卖情况么?”
“十有八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