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容墨迅速回正身体,斧头很快落下来继续它的匀速运动。
李锦湖接着问:“那你刚才说跟谁有仇?”
容墨一捶一喘气儿:“很多人!”
“很多人?你仇家不少啊,欠人钱了?”
“不是钱。”
“那欠的什么?”
容墨沉默着连捶好几下,才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来:“情。”
“哟,你还欠谁情了呀,情债可不好还喽。”
“他欠我!”
李锦湖听到这话,笑容一僵,盯着他,表情有些意味深长,半天没再吭声。
这团墨捶到太阳落山才终于捶好,最后的墨块表面光泽细密,没有了丝毫粗糙的颗粒感,容墨累得扔下斧头,瘫倒在地,大口大口粗喘着气,发根的汗一路顺着眉骨往下滴。
“累坏了吧,好好歇歇。”李锦湖从屋子里拿出一个老式杆秤,坐在廊檐下的桌子旁开始揉墨。
容墨离得远看不仔细,只好爬起来挪到廊阶边坐下,继续观察。李锦湖像平时做包子揉面似的,将那块墨在桌子上来回拉扯揉搓。
“师父现在是在干什么?”
李锦湖道:“这一步,叫搓汰。这墨胚你打得不错啊,待会儿咱们用模具轧出来你就能看到成型的墨了。”
容墨一听,高兴得两只眼放光:“真的啊!做好了?”
李锦湖笑笑,没说话,走进屋内端出了一套轧墨的模具。
“我这模具你要不要啊,都是石楠木的,宝贝着呢,一百万卖给你了。”李锦湖冲他开玩笑。
容墨跟着笑道:“好啊,我要了。”
搓好的墨胚乌黑滑亮,李锦湖从中揪出一团,用杆秤称好重量,接着将它揉搓成长条。
“注意看啊,长度要和这个模具一致。”
“噢!”容墨站起来顺手把院子里的灯点亮,够着脖子去瞧。
长方形的一块石楠木板,正中间一长条凹陷就是盛放墨胚的地方,将揉搓好的墨条放入其中,再用另一块与凹槽大小一致的石楠木块用力压上。
紧接着,李锦湖拿起这套模具向前面的堂屋走去。
容墨麻溜的转身追上,见他最终站定在供台旁,弯腰抓住底下那架不知名用具用力向外拖,容墨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眼疾手快的也跟着帮忙。
拖出来一看,这是由一条长板凳和一根长木棍以及若干短木棍合制而成,制作简易,几乎一眼能看明白它的构造,也能一眼猜明白它的用途。长木棍和长板凳上下平行,用麻绳绑定住头部,若干短木放置在二者头部的中间,起到支撑作用。李锦湖将刚才那套模具放在短木上方,对容墨说:“来,坐到这边。”
容墨完全看懂了意思,直接走过去坐到长木棍尾部,用自己身体的力量压盖夹在头部中间的那套墨模。
压制好后,墨已成型,倒扣取出就是一个长方体的墨块,只不过四边四角还需要用剪刀进行简单的修理。
“这算做好了吗?”容墨迫不及待地伸手去触碰。
李锦湖将总共制成的二十块方墨放进托盘里,摆成两横排,“你看它样子是做好了吗?还要晾干。”
“又要晾干?”容墨眼神里的光一下灭了,“那这次要晾多久?”
李锦湖端起托盘,走进屋内,还是把墨块放在墙角阴凉处,“不能吹到风也不能晒到太阳,阴晾至少一年,甚至两年,视情况而定,每天还要根据墨晾晒的状态适当翻面,看它有没有哪个地方弯了,有没有哪个地方翘起来,麻烦着呢,做完了?还早呢。”
容墨的心顿时又空了。
他总是过早的兴奋,过早的期待,想急切地看到成果,以至于静不下心,沉不住气。制作一块墨,竟需要这么长的时间,这么久的等待,他忽然觉得,自己在郁濯青身上所谓的付出,根本算不了什么。
夜已深,李锦湖端出一盆热水,拉着他坐在廊檐下洗手。
“是不是不想等了?”李锦湖问他。
容墨连忙否认:“当然要等。两年而已,很快的。”
“快吗?”李锦湖低下头,使劲用洗洁精揉洗那双黢黑的、布满茧子的粗手,“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了。”
容墨一惊,转过头道:“当然,师父在想什么呢?您还这么年轻。”
“我七十六了。”
“七十六年轻得很,您身体雄壮,能活到一百七十六。”
“那成老妖怪了!”
容墨笑笑。
李锦湖沉默了很久,又自言自语了一句:“活那么大有什么意思。”
容墨听见了,但没回应,只静静盯着眼前这只瓷盆,里头被染成了一团黑的墨水在指间徜徉。
“等你把这块墨送给郁濯青,人家还会领你的情吗?”李锦湖突然这么一问。
容墨的手慢慢从盆里抽出去,掌心向上摊开,“不送他了。”
李锦湖侧过头:“哦?不送他了,那你要送给谁?”
容墨顿了许久,转而又去弥补刚才那句决绝之词:“放在那。他想要的话……再给他。”
李锦湖笑笑,“是意识到自己感动不了他了吧?一块墨,能感动郁濯青?你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他,他也未必领你的情。”
容墨扣着手指上黏住的墨胶,无力地说:“感动一个人,跟制墨一样,不是么?需要很久很久的等待,很长很长的时间。也许,是我做的不够多,不够好,是我太急于求成。”
李锦湖却道:“我当年就跟你说过吧?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制墨是制墨,能一步步根据步骤来,可你选择他,从第一步开始,就错了,路选错了,走得越远,错误越深。”
错了。
错了吗。
容墨想起那一晚在堂屋收灰,李锦湖告诉他,他和郁濯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时他壮志凌云,不以为意,没想到远远低估了道路的曲折和艰辛。
可郁濯青真的是一个错误的选择么?是一个不值得等待的人么?
如果是,能不能请上天再重新给他一次机会?只要那个人回来,回到他远远能够看见的地方,给他一点点能够嗅到的呼吸,一点点能够活下去的动力,他可以深挚地承诺,从此放下这段孽缘,迷途知返。
只要,那个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