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番外接正文第五十九章前部分剧情)
“不知道你结婚濯青会不会回来。”
卓忠的这句话一直堵在容墨的心口间。虽然从现实来看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他还是抱有一丝期待,万一呢,万一郁濯青想证明自己问心无愧事不关己呢?万一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让他明白事态已成定局呢?
他是可能回来的。
容墨吃力地按捺住自己疯狂的幻想,坐在后院秋千上紧皱着眉神游。
——“你看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容墨抬起头,瞧卓忠手拿一张泛黄的宣纸从二楼上下来,走近后递给他。
“这是濯青高中的时候写的,我还以为弄丢了,刚才翻了翻没想到还在。”卓忠扶着秋千的吊链站在那说,“十…十七岁吧,高二的时候,笔法就这么成熟,我到现在都记得,当时师母就爱拿他跟我比较,我哪比得过他呀!他是天才,我是凡人。”
容墨捏着宣纸的两角,目光在纸上眷恋盘桓,将那首诗默读了一遍又一遍:
「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怎么样?你觉得你现在的水平跟他当时的水平哪个高?”卓忠开玩笑问道。
容墨痴痴地眨了两下眼睛,说:“我怎么比得过他。”
卓忠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紧,咱不跟天才比。”
容墨垂下头,盯着那幅字没再说话。
天才,在世俗对郁濯青所有的评价中,容墨大概只认同这个词。天赋二字造就了他的无情。那年张仕桥说,太过天赋异禀其实并不是一件好事,容墨终于明白,此处的“不好”并非针对天才本身,而是针对爱上天才的人。
二十四岁的他追不上三十四岁的他,二十四岁的书法比不过十七岁的练笔。容墨落后太多,无论何时何地。
……
回去的路上天色暮蓝,田野间起了大雾。
容墨打开雾灯慢慢减速,突然,大路正中央渐显出一个人影。
容墨猛地急刹,定睛看过去,这人一动不动,白色雾气从他腿下萦绕而散,慢慢化出一抹淡青。
长衫,长发,玉簪。容墨不觉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于是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眼。
太像了。
但,太诡异。
他慌忙解开安全带下车,身入大雾中陡然感觉迎面袭来一缕刺骨的寒风。他轻轻慢慢地迈着小步向那人走近了一段距离。
刚要开口,那人忽然说话了。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容墨愕然一怔,背后顿时汗毛竖起。
“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那人缓缓转过来,整张脸在迷雾中陷入一团混沌。
但容墨仍然一眼认定:“郁叔叔?你回来了!?”
那人的脸色和苍白的雾色融为一体,静静望着他,不动弹,也不出声。
容墨话音刚落,一束亮光透过那人飘扬的发丝,忽然直刺向他的眼睛。
前方有车。
“郁叔叔!快让开!!!”容墨大惊失色,冲上去张开胳膊的一刹那,车辆毫不减速地直撞而来。
郁濯青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
“先生?醒一醒,先生?”
容墨依稀感到有人在晃动他的肩膀,耳边说话声嘈杂鼎沸。
“先生,你还好吗?”
容墨睁开眼睛,先是看到一片湛湛晴空,后又感觉身下四肢紧挨着滚烫的平地。
无疑,这里不是冬天。
“先生?”
容墨僵硬地扭了扭脖子,从两边形形色色的人脸中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黑珍珠一般明亮的眼睛,浓密利落的弯眉,白皙的脸颊在日光下透出淡淡的红晕。容墨突然一阵恍惚,因为这五官分明到和他印象里的几乎毫无二致,但是神韵,神韵又是截然不同的。
额心紧蹙,稚气未脱,尤其是……头发,这人一头简单清爽的短发,刘海盖在额上时不时被风吹得飘散开。
“郁叔叔?”容墨情不自禁喊了一声。
十七岁的郁濯青显然不明所以。
他懵了懵,站起来拉住容墨的胳膊:“我扶您起来吧。”
容墨被扶着站直,注意到自己周围人潮涌动,背后就是一池清河。
月沼。
他这是…在苏寨?
怎么会这样。
郁濯青将他扶坐到旁边的店外长椅上,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说:“你应该是中暑了,喝点水吧,我刚才洗手的时候倒了点儿,没有对嘴喝。”
容墨第一反应是在做梦。只不过这梦的感觉太真实,所以像又不太像。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此时此刻,他面前的这个郁濯青,不认识他。
——“郁濯青!”
一个男生从人群里挤出来:“你在这干嘛呢,老师到处找你呢!”
郁濯青赶紧背上书包:“我进来买瓶水,大家都画好了?”
“吃饭了!都几点了,下午再画。他谁啊?”男生走近问道。
郁濯青:“不认识的,他刚才晕倒了,差点把我也撞倒在地上。”
容墨傻傻盯着郁濯青的后脑勺,见他要走,一下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郁濯青回过身:“怎么了?”
容墨紧皱着眉:“你真的不认识我?”
郁濯青疑惑:“你是?”
“摔傻了吧!赶紧走了!大家都等着你回去吃饭呢!”男生拉住郁濯青的另一边胳膊,大力地拽走了他。
容墨被拖带着站了起来,独独愣在原地。
郁濯青,短发的郁濯青,老师,画画?他转了转脖子,看了看两边,发现行人的穿着、发型,好像都有些奇怪,月沼周围的店铺,和他去年看到的也大不相同。
——“我在苏山,明天的火车,着急什么?”
一位身穿粉色吊带裙的女生从容墨肩侧经过。
苏山,他确定了自己现在在苏山,而且大概率不在做梦。
等等,容墨乍一回头。
诺基亚?
女生手里拿的竟然是一部诺基亚手机。
容墨赶忙上前拦住她:“你好小姐,请问可以借你的手机看一下时间吗?”
“行了不跟你说了,挂了!”女生挂断电话后,将手机递给他:“可以啊,快十二点了。”
容墨盯着屏幕上的数字,震惊到屏住了呼吸。
2004年6月19日11点46分。
十七年前。
他,穿越了。
-
郁濯青感觉有人在跟踪他。
走到民宿门口,他停下来向后看了一眼,然而什么也没有。
付飞问要不要一起打包回房间吃,他拒绝了,选择和少数人坐在楼下。
民宿老板每天中午会摆三张大圆桌,郁濯青坐在最靠近门窗的一张,并且挑了个正对大门的位置。
果然,穿着西装的男人出现了。
不过他并没有进门。
郁濯青确信他看见了自己,因为他们对视了不止一次,从窗户,从大门,从许多次抬眸和侧目。
午休时间。
郁濯青辗转反侧,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站到窗边,扒着墙偷偷往下探看。
男人一直没走,躲在合院对面一栋楼房的墙根底下,时不时来回踱步,时不时蹲下来抓耳挠腮,偶尔被苍蝇烦得两手乱挥,偶尔拍蚊子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脖子上。郁濯青看着看着忍不住发笑。
下午,老师带队去苏寨内继续写生。
从民宿出来的那一刻,郁濯青控制不住偷瞄了一眼男人,见他从墙角站起来,又赶忙将视线移开。
不出所料,男人尾随他们的队伍一路来到苏寨的荷塘边。
郁濯青画画时没工夫注意他躲在了哪,等到大家快要画完,场面变得自由活跃之后,那人突然坐到了他的身侧。
“郁濯青。”容墨开口喊他。
郁濯青听见自己的名字似乎有些羞涩,两边耳朵显而易见的红了。
“你今年几岁?”容墨问。
郁濯青握着画笔,回答:“十七。”
容墨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十七,那我才七岁呢。”
郁濯青一愣:“啊?”
容墨笑笑,接着问:“你们在这里写生?”
郁濯青点点头。
容墨凑近去看他的画板,白墙黛瓦,红灯倒影。“画得真好,以后是大画家呢。”
郁濯青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侧脸,“谢谢。你……认识我?”
那人侧目,眼神意味深长,“不认识。”
郁濯青:“那你为什么跟踪我?”
容墨顿了顿,说:“你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郁濯青:“你的朋友?”
容墨摇摇头:“不算。他不想和我交朋友。”
郁濯青:“为什么?”
容墨还是笑:“因为,他不喜欢我,他恨我。”
郁濯青不明白,被人恨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那你一定是做了惹他生气的事。”
容墨的笑容僵在嘴角,垂下脑门,说:“我知道错了。但我找不到他,我想道歉,想挽回,都没有机会了。”
郁濯青见他情绪忽然落寞,一时不好意思再继续多嘴。正巧老师从桥上下来,拍拍手掌引去了他们的注意:
“大家都画好了吗?我们明天早上九点就返程了,没画好的同学要抓紧噢,天马上快要黑了。”
容墨一听他们第二天返程,合上眼帘暗暗想了想,随后突然开口:
“濯青,你带我走吧。”
-
夜半三更,月亮挂在山顶上。
学校给他们安排的民宿是六人间上下铺,郁濯青睡在上铺,总觉得床腿不牢,稍微动弹就咯吱咯吱的响,所以他平平躺着,不敢翻身。
下午拒绝了那个男人之后,他就一直惦念,左想右想,胡思乱想。
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
他爬起来,轻手轻脚下了床。
站到窗户旁一看,男人瘫坐在墙角边,不知道是晕了还是睡着了。
怎么还不走?这是赖上他了么?
郁濯青有些烦躁,又…有些担心。
晚风可以说得上清凉,郁濯青穿着背心短裤就从楼上下来了。民宿的旁院有一道小铁门,离楼梯近,郁濯青怕惊动老板,前顾后盼好几次,才鼓起勇气打开小门跑出去。
容墨显然不是晕了,是在打瞌睡。
郁濯青站到他脚边,蹲下来,拍拍他肩膀:“醒醒。”
容墨睁开眼睛,表情无辜又可怜。
“你怎么睡在这。”郁濯青小声地问。
容墨是撒谎高手,哄得过三十四岁的郁叔叔,当然更哄得过十七岁的郁同学。
“我钱包被偷了。证件,现金,都在里头,我现在身无分文。”
郁濯青眉头一拧:“啊?怎么会这样?”
果然十分受用。
容墨垂着眼睫,继续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我那个朋友的,我是孤儿,他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可我把他弄丢了,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容墨的眼泪说时迟那时快,三言两语的工夫就已经哗哗淌下了。声音抽抽噎噎,肩膀一耸一落,好不可怜。
郁濯青看得揪心,一边替他宽背一边安慰道:“你…你别哭了。先…找个地方睡觉吧,等天亮了,再想办法。”
容墨吸吸鼻子,抬起头看着他:“睡哪?”
郁濯青收回手,“睡……”
容墨:“你可以收留我一晚吗?”
郁濯青急忙摆头:“当然不可以,我们是六个人一起住。”
容墨撅着嘴巴,一副失望的表情。
郁濯青昂头看了看月亮,考虑了一会,开口道:“要不,我帮你定个民宿。”
……
房间的门留了条缝,郁濯青借着走廊的光打开行李箱,虽然动静已经尽量放到了最小,但还是吵醒了睡在下铺的付飞。
“你大半夜干嘛呢?”
郁濯青将钱包藏在背后,压着嗓子说:“我找卫生纸,肚子疼。”
付飞不耐烦地从床头拿起一包纸扔过去,然后向内翻了个身。
郁濯青不敢再弄出声响,只好随便揣上两件衣服,悄悄关门离开。
-
郁濯青给容墨订的是最便宜的单人间,进屋一看,地板都是破损翘起的,能点亮的灯也没几个,而且光线还十分昏暗。
“我身上没带多少钱,只能住这个了。”郁濯青将手上的短袖短裤递给那人,“你试试能不能穿上,看你穿这么多,我都觉得热。”
容墨低着头伸手接过来,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郁濯青眼神飘忽,沉默了一阵,反问道:“你一直跟着我,不就是希望我帮你吗?”
容墨抬头:“你不害怕吗?你都不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