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想问问您方才有没有受伤……”
安安摇了摇头,“多谢殿下关怀。请转告殿下,无需为我惦念,我自己能处理好这一切的。”
“或许我还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比较好……”
他已经没脸再活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已是如此肮脏污浊之人。安安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用方才小心翼翼藏起的鱼缸的玻璃碎片划破了手腕。他让自己缓缓浸入水中,让温热的水将自己送往另一个世界,一个能涤荡尽尘世间的肮脏污秽与泥泞的纯净的世界。浮世的悲欢如梦幻泡影化为乌有,原本就没有任何值得留恋。而那鲜妍的生命,青春的欢愉,或许原本就不曾拥有。为此他特意换上了绮丽的华服,画好了精致的妆容。血将浴缸里的水晕染得鲜红,那红色如此炫目,如同支离破碎又残忍的梦境。她的脸逐渐因失去血色而苍白,就这样静静沉没在水里,宛如巧夺天工的匠人精心打造的人偶。
死亡并不恐怖,死亡只是对周遭的世界不再有好奇。
他的魂灵呈半透明状在虚空中浮游,终于变成了他笔下美丽的诗篇中的几行。若朗,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这究竟是哪里?
高大的建筑里走出了一群穿着奇怪的衣服的女孩子,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嬉戏,她们衣着相似,漏出白花花的胳膊和小腿。“这到底是哪?这成何体统啊。”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眼睛,“安安,快点,要上课了!”
他随着人流鱼贯而入,在空位上坐定,教室里走进来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他定睛一看,居然若朗!可那人张开嘴巴,双唇上下翕动,吐出的却是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若朗……”,可台上的人只是疑惑地注视着他,眼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愠怒。“Vincent,若朗,是我,我是安安……”周围渐渐纷纷投来了愤怒的目光,如针一般刺透沉默,如同是对规则和纪律的破坏者的谴责。他像一只刺猬瑟缩在无助的角落里黯然神伤。
“若朗,你不记得我了吗?”
可他来不及悲伤太久,他必须奔赴下一个目标,毕竟世界上到处都是驿站,还有数不尽的因缘际会与尚未完结的果报在原地等待……
“十二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是做什么?”十三阿哥厉声向左右呵斥道,“你们都怎么当得差?今天的事,谁都不许说出去半个字!”
“是。”
他自迷蒙中张开双目,东边泛起了鱼肚白,映入眼帘的是半明半暗的天光。若不是手腕上紧缠着的绷带,他说不定会以为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他回想起来,昨晚他借口说要洗澡,吩咐下人备好了水,屏退左右,因着他平素并不在他们面前脱衣服,故并不曾有人起疑。之前之后的事情在他的记忆中皆为一片混乱,有太多细节无从忆起,模糊成浑浊氤氲的一片片雾气。似乎是十三弟抱他出水并为他包扎伤了口。不过,怎么这么凑巧他会来呢?但此刻他的脑子昏昏沉沉,根本没有任何仔细思量的余地。
“十二哥,你感觉怎么样?” 十三的眼圈乌青,眼珠却还微微泛着红。这一切皆是因他而起,才有了这场无妄之灾。他伸出手试了试安安的额头,“你好些了。”
“十三弟,你怎么会……”
“你出了这么大的事,让我怎么能不惦记呢,昨天皇父带我去南书房见大臣,可你哭成那个样子,让人怎么放心得下,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我可怎么跟太子交待!……算了不说这个了,你这样定是不能上学堂了,我替你告假吧。夜里许太医来替你瞧过了,你要记得按时吃药。”他轻抚着安安乌黑的发丝,他其实是有些心疼的,可是嘴上却不留情面:“你要是死了,你身边的人可都得被你连累。死算什么?敢活下去才是一个勇敢的人!走投无路只不过是弱者的托词罢了。”可刚说完语气便又缓和了下来,“人只有先活才去,以后才会有转机。”
安安脸上有泪水滑落,强忍着痛楚从唇齿间挤出游丝般的气息:“虽然生活在同一只鱼缸里,可是你我是不一样的鱼。”
“什么?”十三皱了皱眉。金鱼在它们的新家里悠闲地游弋着,仿佛不久前的危机已离它们远去。这缸金鱼原本是他送给十一哥的,是他们三个人情谊的见证,可没过多久十一哥就夭折了。自打安安患上怪病以来,一直是他在照顾它们。可现在它们已经很老了,游得越来越慢了。“你别想太多,好好养伤,我得空就来看你。”
自打安安自戕被救下以来,因为失血过多,他时而昏迷时而苏醒,始终在鬼门关徘徊。近来他每天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似乎又回到了婴儿时期的状态。十三站在他的床前,满怀怜惜的凝视着他,忍不住伸出手轻抚那吹弹可破的苍白的肌肤。“太可爱了。”他狡黠地笑笑,恶作剧的火苗又一次在心头窜起。他拿起毛笔,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在安安的脸上描画了一番,又在鼻头点染上墨迹。大功告成,他端详他的杰作,忍俊不禁。可安安似乎被这一阵瘙痒惊醒了,自昏睡中缓缓睁开眼睛,“十三弟,你怎么来了?”
“我这不是来看你来了么!”
“听说十三弟现在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有要事在身,公务繁忙,怎么还能忙里偷闲来看我呢?”
十三知道安安又在夹枪带棒讥讽他,只是他现在努力憋笑,生怕自己笑出声来,也顾不上反唇相讥,只能偏转过头去避免直视他,向他打趣道:“这不是有人担心你么!”
“担心我什么?”
“你几时不让人担心了?看着就一副让人不放心的样子!”
“说吧,你这次又想偷看什么?还想把皇帝引来打小报告不是?”
之前发生的事一直像一根刺梗在十三的心中,安安这句话更像一把刀在他心中刺得更深,他悻悻然,“你要不欢迎我,那我可走了!”
“又在闹什么呢?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这宫里容不下你们了吗?”
“儿臣给皇父请安。皇父万福金安。”
皇帝虽然唬着一张脸,可其实他是特地来探望安安的。听说安安病了,想必自己前几天那一番话说得着实有些重了,他的年纪也到了,就算相思成疾也不足为怪,是时候该为他说一门亲事了,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人选,只是他心里其实不希望他这么早就出宫,离开自己眼皮子底下。
看见安安抬起头的一瞬间,一张猫脸映入他的眼帘,几缕猫须根根分明,配上挺秀小巧的鼻头浑然天成,于他而言再合适不过了。他忍不住捧腹大笑,跪在安安身边的十三终于也随之笑了起来。只有安安一头雾水,他从未见皇帝笑得如此开怀,仿佛他们之间从无芥蒂,置身于他伟岸身躯投下的庞大阴影里,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窗外北归的春鸟不知何故惊飞远去,映衬着碧绿的春色,洁白的倩影如一树梨花吹落于晚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