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静捏紧她的小手,将杨槐藏在身后快步走过:“宝宝,别看他们。”
车站里人影纷纷,杨槐努力跟随陈静的步伐,收回了目光。
七岁的她明明都不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但是心里却难受得可怕。
在校门口缺了一条腿拿着碗晃悠的青年;
穿着橙黄色衣服扫马路的清洁工;
晒得黝黑推着垃圾车前行的老人......
儿时的她每次看到这样的人,总是会习惯性地模仿陈静的动作,撇过视线,快步走开。
就好像那些人是什么不能入眼,需要避开的脏东西。
她其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妈妈,为什么不能看他们呀?我们能不能,往那个爷爷的碗里放一点钱呀?我们家不是挺有钱的吗?”
“宝宝,我们家的钱都是我们自己赚的,你看那些人。”
陈静嫌恶地瘪了瘪嘴,拨通了投诉电话:
“有手有脚还要腆着脸向别人要钱,不去正经找份工作的,现在这样就是活该。”
活该吗?
“但是妈妈,你也有手有脚,但你并没有努力工作啊。”
“你没有像清洁阿姨一样每天天不亮就开始清扫街道。”
“你没有每天推着很重的车去收垃圾。”
“你也没有每天坐在街头乞讨。”
“家里有吴姨,你也不需要做家务,也不需要洗衣服,不用做饭。我住校,爸爸会接送弟弟上学。”
“你为什么会觉得在街边乞讨的人,清洁阿姨,收垃圾的叔叔,他们是活该劳累又贫穷呢?”
陈静对着听筒抱怨完了这群影响市容市貌的人,摆弄着手机,眼也不抬地说:
“因为他们没有好好读书啊,所以宝宝,你以后要好好读书。不然就会像他们一样扫大街,没出息,又苦又穷。”
“可是妈妈,缺了双臂的人很难读书吧?”
“扫大街的阿姨或许没有可以读书的钱。”
“那个爷爷之所以会乞讨,也不一定因为没有读书吧。你看,那块板子上的字写得多好看啊,他可能没有家人了。”
耳边传来了深深叹息,陈静蹲下身,望着杨槐:
“宝宝。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命不好,你明白吗?”
“而妈妈之所以不用工作,也可以有这么好的生活,是因为妈妈命好。”
“所以爸爸妈妈赚到这么多钱,都是因为命好,是因为幸运,全凭运气,是这个意思吗?”
陈静被哽住了:
“也不是啊。你爸爸当年创业的时候也很努力吧。”
“也需要像天不亮开始打扫,推着重重的车,穿着破衣服吹风那样努力吗?”
她眼神躲闪:“那倒也不至于。”
“爸爸妈妈的钱既然赚得那么轻易,为什么不可以分给那些需要很努力才能赚到钱的人呢?”
“他们过得那么劳累,他们那么不容易,他们很辛苦呀。”
“你长大就会懂了。”
陈静走进常去的服装店里,翻动着衣架上的成衣,漫不经心地从包里掏出了红票:
“你不是很喜欢吃哈根拉斯吗?去买吧。”
杨槐将钱装进了口袋里,牢牢攥紧。
她走了好久,走到皮鞋被柏石路磨破,走到天色变成深蓝,走到熙熙攘攘的火车站,把钱放到了乞讨爷爷的碗里。
“小姑娘,谢谢你啊,祝你一生平安!”
苍老沙哑的嗓音里充斥激动感谢,但杨槐不敢抬头看他,只看到了寒风中飘动的褴褛衣衫。
走过服装店的路上,落叶沙沙作响,落下去的每一步,杨槐都在想:
这些落叶,要扫多久呢?怎么会扫得完呢?还不够努力吗?
这些苦难,活生生的人生,一朝一夕日日夜夜。
怎么可以被简简单单地用“命不好,活该,不努力学习”来概括呢?
“妈妈!我今天考了98分,数学。我从来没有考那么高的分!”
杨槐循声望去,垃圾车的铁皮泛着锈红,体型瘦小的女孩看起来与她差不多年纪。
女孩身着褪色校服,扎着小辫子,坐在车斗边缘,晃悠着的左腿露出半截灰袜子。
却丝毫不妨碍她像孔雀似得高昂着头,举起了手中的试卷。
清洁阿姨推着车,眉眼间的疲惫在听到这句话时,转为了惊喜和欣慰。
她从兜里摸出一块一毛的纸币,捋顺递给女孩:“囡囡怎么这么棒!妈带你去买棒棒糖吃!”
“好耶!”
车边翻涌着腐烂食物的淡淡酸臭,路人有意无意地远离,杨槐却再一次低下头,不敢看那对母女。
裙角沾上了泥渍,精心编织的黑发在长途跋涉后早已散乱,蝴蝶结发夹滑落至眼前,扯得头皮隐隐作痛。
杨槐恍然发现,自己的袜子围着一圈圈的蕾丝,布满了细碎的花朵图案。
怎么可以连袜子,都看起来这样精致昂贵呢?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在看到乞丐,清洁工和千千万万劳累却无法得到相应报酬和基本尊重的人时,
她会不敢看他们,会抬不起头,会难受得可怕了。
一阵的风吹来,吹得河面泛起涟漪,吹得腐臭扑面,吹得黑发飘拂而起,吹开了两个世界。
那对母女远去,路灯亮起,映出公主般的影子。
随着杨槐的步伐,影子被东拉西扯,变形扭曲。
命好啊。
她真是命好得让人心颤。
命好得让人心惊。
命好得让人恶心。
难道只有命好的人,才可以在这个世界生活得肆意又风光吗?
幼小的杨槐绞尽脑汁,她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判断这样的世界是不对的;
她认为这样的世界是不好的。
她眼中理想的世界,广袤无垠,海阔天空,万物并育。
这样大的世界,应该包容到哪怕命没有那般好,
哪怕曾遭遇过不幸,
哪怕无为无能,
也可以平等自由,幸福快乐,富有尊严地生活下去。
每个人,都理应被如此对待。
这个社会,理应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