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长恨歌》白居易
杨玉环怔怔环顾着四周。她刚下马车,咒骂与抱怨四面环来,不绝于耳。人们穿着凌乱,绢、丝、麻,各个材质的衣服都被汗水浸透,贴在疲软无力的身体上。年迈的黄袍老人在身前佝着腰,正一步一步地蹒跚着。
人们手中举着灯,照亮一片荒凉。暮夜热浪翻滚,野田皆已枯焦。
木制的建筑上,有不少划痕,杂物与破布散落一地,似乎不久前,这里刚经过了一场逃亡。这似乎是一座驿站。站内的一片黑暗,正向站外点点灯火行礼。
她认出了发潮木板上苍劲有力的题字:“金城驿”。
金城驿,位于京兆兴平县,天宝十五载六月初八的夜半时分,玄宗在逃亡入蜀的途中,经过金城驿,金城驿的人们早已仓皇四散,用杂乱的驿站招待三军与帝王。
金城驿距长安一百一十三里,而距马嵬驿仅有二十八里。
本不该是这样的景象,她也不应是杨玉环。
她本是在兴平市旅游的一个历史系学生。游完杨贵妃墓后,四处闲逛,不料越走越偏,直到看见一座废弃的佛堂。
佛堂的外墙早已斑驳不堪,曾经朱红的大门,如今颜色褪去,只剩下腐朽的痕迹。
佛堂后院,枯木与杂草间,静立着一棵梨树。坍圮枯木为庇所,厚重青苔作衣裳。
她被枯木绊了一跤,摔倒在梨树下,再睁眼,便是如今的景象了。
随着贵妃的记忆不断涌入脑海中,她打了个冷战,在热得能让人蒸熟的风中。
杨玉环知道,明日,待到三军行至马嵬坡,便是自己命殒佛堂之时。
马嵬坡之变,由禁军左武龙大将军陈玄礼发起,诛杀杨国忠后,乱军屠尽杨氏全族。当玄宗以为这场闹剧已经结束时,六军将士扬言:“杨国忠谋反被诛,贵妃也不宜事奉陛下”。
若是想活命,留给自己的,只剩下了几个时辰。
怎么办?
马嵬坡之变似乎是一个死局,仅有的两个结局,一为杨贵妃为盛唐殉葬,二为玄宗与贵妃一同赴死。而第二个结局,在帝王家,在极端惜命、屡次求长生之法的玄宗帝王家,几乎是天方夜谭。
这两个结局都不是她想要的。
面前的玄宗似乎发现了她的踌躇,回首望向她。
皇帝已到暮年,身形瘦弱如枯木,鬓角似落满了深冬皑雪。他的眼中空洞无神,除了迷茫,杨玉环再看不出任何色彩,开创过盛世的自信在他躲闪的眸里尽数烟消云散。
“爱妃,可是身体不适?”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不知是等杨玉环攀上他的胳膊,还是搀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先演一演吧,杨玉环想。
她知道军队逃亡时的怨气有多重,她若是表现出异常,被误认为妖魅附身或是被指控大不敬,指不定又会被缢死。
她并没有继承杨玉环的感情,无法对一个能当自己爷爷的老人产生爱慕之心,在她看来,他,只是历史上一个孤单的彗星。
闪亮,却转瞬即逝,纵身坠入无边的黑暗。
杨玉环立马眨了眨眼,向前走去。
古时的长裙她有些不习惯,刚迈出步子时还踩到了裙摆,绊了一下,好在没有跌倒。她重新站定,顿了顿才继续走去,轻轻地伸手挽住了玄宗的胳膊。
好细的手臂,她心想。
这就是强大到撑起一个盛世大唐的玄宗吗?
玄宗心不在此,也没有感受到杨玉环与之前有什么不同。他扭过头,一步一步踏入了驿站的黑暗中。
玄宗以心情不佳为由,把自己困在了一间屋内,不让任何人接近,哪怕是她,或高力士。
趁着这个时间,杨玉环坐在榻上,在脑海中一遍一遍地演算着可能的破局方法。
她清楚地记得历史的脉络,知晓此刻的局势犹如紧绷的弦,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换上粗布衣裳,逃跑吗?
不可。处处兵荒马乱,虽然安禄山的军队几日后才会抵达长安,但永远不知道在路上会碰到谁。一个女子在乱世的荒野中游荡,存活几率微乎其微。
去向陈玄礼求情吗?
如今,不止陈玄礼,三军将士都对杨家抱着满心怒火,自己贸然前去,……指不定会被陈玄礼扣上一顶“蓄意谋反”的帽子,再报到玄宗处。
让杨国忠反吗?
陈玄礼和太子李亨手握重兵,禁军尽数听从他们调遣,而李亨与杨国忠素来不和。杨国忠又是众矢之的,若是选择了他,便也把自己置身在危险的中央。
对,杨国忠是众矢之的。
马嵬坡之变,事变的中心是杨国忠,而杨玉环,只是事变惯性的结局,整个杨氏一族溅起的鲜血,也只是石头扔入水里的涟漪,被殃及的池鱼。
杨玉环想着,唤来了侍女。“把高力士请来。”她小声说道,“不要引人注目。”
高力士,是一位忠仆。
在历史上,他被贬谪大赦回京路上,听闻玄宗的死讯,望向昔日帝王的方向恸哭,吐血而亡。
况且,杨玉环与高力士素有交情,若是在如今的军中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杨玉环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高力士。
很快,侍女就带着一个高大的太监进了屋。
太监高挺的鼻梁附近挤满了皱纹,他似乎在悲伤,但似乎又很平静。杨玉环看不出他的情愫。
他深深低着头,走到贵妃面前。
“屏退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