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春秋的管仲、战国的李悝,死在了支持自己的君主前面。
幸而啊……
可是他们与爹爹都不像。
滚滚长江向东奔流而去,叹千百年来,奔腾不息的波浪淘尽了多少杰出的英雄人物,又有多少真相被掩盖埋没。
李斯以荀卿之学事秦,与赵高矫诏立胡亥,杀扶苏、蒙恬,扰乱天下,最终秦亡。管仲不学圣人之道,不懂治国之本,实行盐铁专卖与民争利,最终不能荐贤自代。
有些人做了坏事,却成了好人。
而有命无运这四个字,又屈死多少巾帼须眉,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
世事渺茫自我的命运怎能预料,习焚灭于名为宿命的厄运之中,悔还是不悔?
就像政坛风暴中逆行的海燕,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一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便是芸芸众生穷其一生都难以达到的至高境界。
我向往着。
不因外物与自身之变化而悲喜又是多么难得。
爹爹也爱直言进谏,青年时的他高风亮节、忠勇无畏,一心效仿唐朝诗圣杜工部,在民间有口皆碑。爹爹状元及第,未从九品校书郎做起,先帝本欲破格直接提拔为翰林学士,编修史书,爹爹却称病拒绝,后来他被官员举荐为谏官,点为左拾遗,去捡起官家遗漏、忽略的东西。
当朝官家是少年天子,想要有很大作为,他要拨乱反正,改革政治,实现富国强兵,改变前朝积贫积弱的局面。因此官家十分欣赏爹爹的才干,不久后将其提拔到位同宰相的位置,也就是当时“文官之极任,朝廷之盛选”的紫薇舍人。
唐玄宗开元初年,曾短暂将中书省改名为紫薇省,中书舍人就是紫薇舍人,后来虽然重新改为中书省,紫薇舍人这一官职却沿袭到当朝,其重要性及品阶此时达到顶峰。
当今重文轻武,极爱文人,不论出身如何,都能通过科举入朝为官,所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并不是一句空话,文官薛家是书香门第,爹爹开办学府,又兼任皇商。
在我幼年时,爹爹就亲自教我和哥哥四书五经的典籍,尤不许让我读列女传或做针织纺绩之类闺阁女儿所该做的事。
我娘闺名叫作雪柳,是王家的女儿,王家亦是金陵最显赫的家族之一,同样历经百年的大族人家还有贾家与史家。娘亲的同胞姐姐王娥,也就是我的亲姨娘,嫁了京城贾府荣国府的二房,现任员外郎的老爷贾存周。
自此平常如胶似漆,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姐妹分隔两地,山长水远,再难相见。
王家自业经五世以来,出众的是王家的儿女,姑娘们个个倾国倾城,但王家并不重视对女儿的学术教育,儿子却一个比一个出众,单旁系就出了好几个进士。
现今王家只有一个庶出女儿,王家自称将其自小假充男儿教养,表姐有个学名,名为熙凤,却根本没上过学,可知是浑说了。他们都说表姐的容貌比起族中稍逊一筹,又拿她跟尤家收养的两个姑娘比,可在我看来表姐也是极标致的。
其实外表皮囊是最不值得提的,这倒是末等,出众的是她同男子般的性格。今凤姐姐已到了待嫁年龄,也只略识得几个字,然言谈爽利,心机深细,极为大胆泼辣,堪称是脂粉堆里的英雄,手段心计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
长辈们大都喜欢表姐,说她伶俐嘴乖,聪慧可喜,但我不大喜欢,也许是未曾与她相见过几面的原因。
何况我不喜欢她,她不能怎么样,她纵然也不喜欢我,我也不能怎么样,各人干各人的也就罢了。上次见表姐时,是在逛庙会,据说一个小和尚不小心撞着了她的马车,实为马车撞了人,那小和尚登时跌在地上,捂着脑袋。表姐只是笑,也不叫停车,让车夫直接驾着马儿踩着小和尚过去了。
怪道从古至今,山南海北,那些残忍阴狠之人,心机都不错!
不说我们家,纵是像我们这般的人家,也从无这样事情,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可对表姐来说,大概已经历过不少这样的事。
得亏未踩中要害,那小和尚满头满脸的泥土,打了补丁的衣服显得更破了。他的几根手指都被踩断,疼的他只是手抖,还是拼命地用另一只手捂着断了手指的手掌,不让人瞧。众人问他,他被吓得哆嗦,连话也说不出来。
不久后他又被一群人捉弄打了一顿,不知是否伤了嗓子,直着脖子叫了几天爹娘。表姐后来的祖母,也就是贾老太太也在,念着姻缘来往,说了一堆不痛不痒的关心话,那些人表面奉承,背地里只当没听见,还是该打该骂。后来娘亲偷偷给那人家塞了五十两银子,每日照管,延医送药。谁知那小和尚秉性孱弱,无力回天,数月后伤病复发,惊悸而亡。
可惜凤表姐永远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