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空廊。
东西两侧,玉簪角堇一株一簇,妍丽密放到廊端,勾奏出一段清弹琵琶的柔软引调。
老程小心提着讨厌,从正北的厅堂间出来,正巧遇上少女第一句叠叠吟唱——
“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音浪如丝如缕,过耳的水色绸缎般,缓缓曳游。
老程顿了顿脚,放轻动作,沿着笔直长廊走去。一路上,或蓝或紫的小铁线莲花,仿佛也懂音乐。花蕾摆了摆底下繁复的孔雀绿叶、接连牵动网状秋茶褐藤,在温浅日光里,软织成连片的缤色波纹香漪。
走到靠中间那扇雕花窗前,老程停脚,一双满含笑意的眼睛朝里望去。
此刻,先生靠于太师椅,侧对他坐着。午日投映,一地盈盈珑俏的菱格光影,与两面墙整齐规置的藏宝古瓷,双双簇拥着先生,给他向来疏匀峻拔的身姿笼上一层如瓷釉如琉璃的薄晕。
而他数缕黧黑的短发垂下,覆在饱挺眉弓,向来平直的唇角柔和轻勾着,明晰深刻的下颌稍扬。
曲调唱到委婉动情处,熟男自携的性感颈线也开始小弧度地顺时针轻点,几分慵懒自适的熠熠闲情。
“让我来唱一支——”
一个利索流畅的轮指后,挑音戛止。
男人喉结骤沉。
老程捉笼的手也禁不住一抖。
原本以为是琵琶出了问题,只见小萧太太未施粉黛的鹅蛋脸徐徐转红,秀美绒细的娥眉不明显地往中心蹙了蹙。一丝懊然,从漂亮潋波的柳叶眸底淡淡飘出。
“忘词了。”
“其实我唱得也不好听……”
宋暮阮轻描淡写地吐出理由后,垂下脑袋,白尖尖的下巴搁触在琴轴。
其实父亲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她总喜欢用评弹逗裴阿姨开心,当然也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但,只是在精神层面。
大二那年,自裴阿姨走后,她便向苏老主动申请脱离师门,并表示家中再落魄也不以评弹盈利。
今天看来,少时苏老逢人就夸她的天赋早已在一日一日的懈怠中消磨。
“好听好听!”
笼中蓝鸟在檀木栖杆上扑腾着一双白灰灰的豹纹翅膀,热烈地反驳着。
老程捏了把汗,不得不从窗前挪步,走进房内。
“先生,太太,讨厌给您们送来了。”
萧砚丞沉默抬手。
老程见状放下讨厌,便赶紧返身。
“砰。”
窸窣的一声关门响。
萧砚丞不紧不慢捋平衣袖。方端无褶皱的袖口,黑金纽扣在日影里偏折出暗幽深沉的矜泽。
他站起身,一双长腿迈过错落有序的菱花光格子,在默不作声的少女身前单膝蹲下。
云白的纱布里,未受伤的右眼睁开,透过层层细小的纱孔,隐约看见她耷垂脑袋,下巴磨着黄梨木琴轴。沮丧,快要从低眉顺眼倒溢出来。
顷刻,萧砚丞眉骨骤然塌陷一折皱痕。
薄日金光,黏覆上他的修长颈线。喉结在颈线中部微动,脱落在空气中的嗓声也略含暖意。
“我赞同讨厌的评价。”
听到这话,宋暮阮掀开睫毛,水晶晶的瞳眼静静落在他身上。
萧砚丞深知她此刻定是在看他,继续保持仰视凝听的姿势,放轻声音询问:“不知有没有人说过太太的音色很特别?”
她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他看不见,尖俏的下巴离开琴轴,樱粉色的唇瓣黏糊吐出二字:“没有。”
“现在有了。”
他不疾不徐的应声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诱哄。
宋暮阮的眉心在日光里一凝,连带着下方细长密柔的睫毛也跟着滞住。还未说话,他的手便覆上光润的琵琶面板,以掌心横覆在绷抻直的四根琴弦,大拇指贴于琴身底端的手势。
“相信我,我的艺术鉴赏能力不比讨厌差。”
说完,他屈拱掌心,四根修长手指在弦上熟稔勾抹剔飞。
宋暮阮:“!”
惊色晃过湿淋淋的瞳底。
“你会弹琴?”
“早年学过古琴,略懂一二,”萧砚丞收回手,站起身来,唤了声,“讨厌。”
小蓝鸟在笼子里猛地仰起圆脑袋,两只黑乎乎的眼睛看着说话的男人,肉桂色嘴喙热情嚷嚷道:“霸霸,霸霸!”
萧砚丞辨清声源方向,朝身后走去,指腹触到笼钩,食指熟稔穿过。
再度转身,他踱步至少女。
“太太歌声绕梁三日,足够抵清这把琵琶债。”
“除此之外,我打算再送与你一物。”
宋暮阮顿时两眼噌亮。
大资本家送的礼物肯定价值不菲!
她旋即把琵琶轻放在四仙桌上,两手在胸前摊开,活脱脱一只见到猎物的馋猫儿。
就连笼子里的讨厌也被这虎视吓得一激灵,可怜巴巴地缩起小脑袋,两只银粉色的爪子牢牢踩紧栖杆。
萧砚丞唇侧隆起细微弧度,慢条斯理取出笼里的青玉簪。
“从现在起,你就是讨厌的主人。”
递过簪子,又道:“逗逗它。”
“什么呀?”宋暮阮倏地把小手藏在腰后,鼓起腮颊,根本不领他的心意,“我根本就养不起这个金宝贝。”
玉簪滞在空中,他仍旧温声相应:“没关系,你养它,我养你们。”
宋暮阮坚定地摇头,如瀑的亮黑长发也贴着柔软腰肢左右曳摆。
“别,我又不是你的金丝雀。”
“你不是雀,你是猫儿,”萧砚丞笑了笑,“一只擅长在先生身上捉硕鼠捡手机的机灵猫儿。”
她不满地撅高了粉唇,深知昨晚捡手机的测试意图暴露,倏忽昂起尖俏俏的下巴,涨红着莹璨粉腮,表面摆出据理力争的架势,暗地却心虚转移话题:“哼,我才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我是高贵的玛佩尼奥紫妃蝶!”
她的唇息随日光一度拂来,纱布染上些许暖意。
布里,萧砚丞一双疏隽眉目淌出异样温绪,再度开口,却是平生从未纵人的妥协与迁就。
“好,蝴蝶小姐,你和讨厌同属脊索动物门,有句话——本是同根生。”
宋暮阮反手叉在腰侧最玲珑处,圆绒毛拖鞋尖高高踮起。一叠娇俏纤细的倩影投映于地,像展翅欲飞的高级灰质纱影蝴蝶,被精雕笼刻在实木地板上。
“那敢问豹子先生,你这个脊索动物相煎何太急?”
即然被反讽,萧砚丞并不恼愠,反而耐心重复道:“蝴蝶小姐,我记得我方才已答应承担我们脊索动物门家庭的主要开支。”
“那还不如你自己……”
[嗡——]
宋暮阮看来消息人,立即点开微信新消息。
是萧老太太发来的录制视频。
“阿阮,你看看我这坐姿正不正确?还有这手和角度对不对?”
萧老太太的声音清晰入耳,宋暮阮看着萧砚丞,下逐客令:“我要和阿婆视频通话,你回避一下。”
“好,”萧砚丞把鸟笼放在太师椅上,活像一位送儿千里的老父亲,再对儿做最后的叮嘱事项,“讨厌,她已赐你名,自然是你新主人。”
不经允许,再度被宣告主权。
宋暮阮摁下暂停键,伸出左手,屈扣食指和中指不满地掸了掸那嵌金檀木做的笼条,指桑骂槐。
“你真讨……嘶——好疼。”
话音还未消散,指尖便被男人捉了去,她饱满的唇瓣惊张:“你做什——”
萧砚丞的唇息含着几分橘味清甜,遇指尖轻柔划开,如丝如缕渡拂过她清丽瓷白的腮颊。
很快,腮颊由内向外,不受控地抹亮一层淡淡的绯粉,如秋日醉芙蓉。
“你别呼气了,现在不疼了……”
宋暮阮难为情地扭过脸,从他略微粗粝的指腹间抽回潮湿手指,盯了眼透明指甲上薄薄的迷离水汽,她花蕊丝鬈卷的长睫毛颤了颤,撅起唇又咕哝了声:“我送你的护手霜你是不是闲置了?”
萧砚丞磨了磨指腹,下颌微收,垂视着声源处。
“在公寓里。”
宋暮阮站起身,隔着丝滑的绸面衫袖,紧紧捉住他的腕骨,往上举抬至脸前。一双柳叶眸,仔细梭巡着他的修长手指。
“萧生,你得为我着想。虽然你们男人不讲究精致,但你这爪子日后是要牵我这如牛奶般细嫩娇滑的少女之手的。”
说罢,她骄横撂下一句命令。
“所以,你必须每天擦护、手、霜。”
这番义正辞严的理由成功取悦到他。
萧砚丞任由她多维度蹂躏翻瞧他的指骨掌心,轻阖的眸子安静睁开,隐密多日的情愫从眸底漾升,深究到她红扑扑的霸道娇颜时,心绪激桓一瞬。
于是,他不经意探道:
“我以为蝴蝶小姐只肯在天上飞,并不肯落地接受陆栖豹子的触碰。”
“因为我有万分之一喜欢你呀!”
宋暮阮答得顺口,一时反应过来后,耳根不禁弥生出异样的、薄薄的热意。
她赶紧坠低眉端。
清亮漂亮的眼瞳盯着鸟笼钩尖上折出的一点蕴深金光,开始思忖自洽——
其实,萧砚丞偶尔牵牵她……也是可以的。
姑且就算作她这只千亿蝴蝶女王在驱逐豹子先生净身出户前,施舍的一丁点小怜悯吧。
于是,她又大方添上一句。
“我这双金贵的纤纤玉手勤劳致富,收获了四百万粉丝,让你牵一下,算是粉丝福利。”
萧砚丞生平第一次被人施舍,唇角配合挂上一弯明显的弧度。
“宋主播,谢谢?”
她娇俏地吐了吐舌尖,唇心染沾到水湿的潮光,像一瓣芙蓉花蕊上欲滴的莹露。
“那有攻略到这位男粉丝的好感度吗?”
萧砚丞唇角的笑痕僵住。
攻略——?
这二字,他在方淀自撰的恋爱发展指南中见过。
在年轻少女眼里,更多译为玩家为拿下恋爱模拟游戏里心仪男角色,所采用的方式方法。
而且,他查过此类游戏,主控基本只有一个。
而玩家却可以操控主控一对多角色攻略,达到1v1或1v N等大欢喜结局。
很好。
宋主播的胆儿不仅包天,更有统治二三次元宇宙的勃勃野心。
萧砚丞眉骨抽紧,两片薄唇绷如待发的冷弓。
“抱歉,宋主播,我低攻高防。”
“咦?你竟然懂这个?”
宋暮阮嫣笑出声,甜甜的嗓音漾在这盈盈一室日光里,应对上他的网络言子。
“正好,我高攻不设防。”
萧砚丞唇侧浮上讥笑。
掌心翻转,五根冰白指骨反握住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