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是暖黄色,透着股暖意。
这里看着比桥洞舒服一万倍,二人身上脏兮兮的,竟然有些犹豫。
艾卢姆低头看看鞋,那双牛皮鞋粘了很多泥,踩了很多灰,她想了想,把鞋脱下,然后提着裙摆,小碎步往床边跑,猛地扎进被子里:“好软!”
这是来这世界第一次听见她发出如此惬意的感叹,莫黎塔心动,也脱下鞋,跑过来一头扎了进去:“好软!”
二人你一句好软他一句好软,黏在床上再也不想起来,这感觉就好像冬日在雪山行走,忽的找到一间小屋,里头有炉火,烤得整个人都舒服得要化掉。
他们的眼皮不约而同开始打架,一左一右占据床位,翻了几下身,找到最舒适的姿势。
面颊陷进被窝,埋在里头能闻见很淡的香气,实在令人安心。
躺了会儿,在即将进入梦乡时,胸口传来奇异的感触,让莫黎塔愣了愣,他再翻了个身,同艾卢姆对上面。
她已经睡着了。
真奇怪,她一睡着就会变成这副毫无防备的样子,还是老妇的面庞,少了平时不耐烦又高傲的小表情,突然恬静下来,让莫黎塔越看越新鲜。
他想她这几天一定累坏了。
“艾卢姆,谢谢你,和我一起来到这个世界。”原来在陌生的世界里和人相互依偎是这种感觉啊,不会寂寞,不会难过,好像身边本就该一直有她。一直是艾卢姆在保护他呢。
莫黎塔胆大包天地,轻轻摸摸她的鼻子,看到她马上皱皱鼻子,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白痴别动……”他笑笑,从床上爬起来。
窗外有乌鸦在叫,莫黎塔决定在她睡着时充当片刻的守护者。
于是从客厅来到阳台,伸长脖子,向着那只停在电线上的乌鸦轻声道:“乌鸦,请你小声些好吗。”
那乌鸦歪头看他,试探性张张嘴,接收到不满的眼神,好像真的了然,没有再叫。
这使得莫黎塔点点头,满足地转身离开,身影就在乌鸦眼珠中不断变小,变远……直到消失。而那乌鸦凝视一会儿,方才扇动翅膀离开。
莫黎塔到客厅沙发上坐下,见到茶几上散着很多张碟片,还有遥控器,他好奇地拿起一张端详,念出上面的字:“甄嬛传。”
哦,大概讲的是某位女士的传奇故事——甄嬛女士的。他在家乡就常听某某某之传奇,人们很擅长讲述英雄故事,到处都有讲故事的人,即便是在不被允许讲故事的城堡里,他也常听花草讲话,偶尔会听到些了不得的故事……比方说织意的身世。
莫黎塔放下碟片,拿起遥控器,在按键上随便按了几下,大电视就亮了起来。
这时电视里的电影似乎已经播放到尾声,随着莫黎塔的操作,画面马上动起来。他低哇了一声,又灵性极强地操作一番,关闭音量,搭配底端的字幕在心里头给画面配音。
画面里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小巷子里奔跑,神情惊恐,她跑出一段距离,从拐角处拐出一个男子,面目狰狞,手中高举一把小刀。
刀尖闪烁银光,那女人瞪大双眼,张大嘴巴跌倒在地上,男人的身体突然从正中间裂开,血肉模糊中身体里钻出无数双眼睛,裂开的嘴蠕动着道:
“你再叫朕一次四郎,就像你刚入宫的时候一样。”
“刚入宫的甄嬛已经死了,皇上你忘了,是您亲手杀了她,臣妾是钮祜禄甄嬛。”女人跌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那表情像是在尖叫。
正配音上头,莫黎塔敏感地觉得字幕和画面有一丝违和。
这感觉就像艾卢姆要骂他了,一张口却是:“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
但是好熟悉啊,钮祜禄甄嬛,钮祜禄甄嬛……钮祜禄……莫黎塔盯着画面看了许久,心思不在电影上。
钮祜禄……牛葫芦?
莫黎塔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不知道是因为这一下跪得狠膝盖疼,还是真的情到浓时,已经渗出泪花。
他感到难以置信:神啊,原来在别的世界仍有您的传说吗?化名千万遍,我还是能一眼认出您吗?
电视里,有如异形的男人一刀扎进女人天灵盖,那女人浑身颤抖,白眼上翻,从刀扎进的洞口,鲜血汩汩涌出,很快将女人全身浸湿。她已经成为血人,而那男人将她举起来,两只眼睛下连着的拇指粗的神经管在女人脖子上缠了几圈,一直缠到女人连抽搐的本能都消失。
“你这个毒妇,朕要杀了你!”
画面实在血腥恶心,可那女人有神的名讳,即便身临险境,也应当有无与伦比的顽强意志才对啊……
正在莫黎塔揪心揪肺时,电视里本该咽气的女人猛地睁开双眼,抓住异形男裂开的嘴角,目眦尽裂,徒手将异形男撕成了两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臣妾觉得还不及皇上十中之一呢。”浴血重生的女人擦擦嘴角的血滴,露出一抹诡异病态的微笑。
他怔怔看着,两行清泪蓦地落下来,也不知在感动什么。
电视一黑,先是跳出甄嬛传三个大字,很快这三个大字又被另外几个大字取而代之——不死女大战异裂男(R18)。
莫黎塔的心脏扑通扑通狂跳,十几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再度发现,他的神存在的可能性。
在这个世界会有许多人爱您吗?
真的好想见到您,那时请您允许我表白心迹,曾与您相遇,于我来说哪怕一瞬,也是多么有意义的事情。
—
“宋老师,你在抖吗?”言若说着舔舔冰激凌,没有从他身边走开,“你的大腿抖得好厉害。”然后又啃了一大口冰激凌,被冻得龇牙咧嘴。
自然不是宋竹央的大腿在抖。
是裤兜里的金币在震动,而且震到大有自体发热的趋势。
契约那头的某人似乎情绪过于激动,又像要寻求安抚,这种感应如电流般传达过来,好像在向这头的主人哇哇大哭着“我好难过啊!”“天哪我的心简直要碎掉了啦!”“人家真的想要你来安慰嘛!”……诸如此类,让宋竹央觉得很肉麻。
最棘手的就是,言若现在觉得他在抖腿——抖得忘我的那种。
宋竹央拍拍口袋,语气无甚起伏:“风吹着我的口袋。”见言若没啥反应,他又慢悠悠补充,“所以不是腿在抖。”
言若忙着在冰淇淋化完前吃完它,绕着甜筒边缘吸溜,听到这里还是忙里偷闲,配合地点了点头。
见她好像并没有十分在意,宋竹央扭过头来,把手伸进口袋,手指轻轻摩挲金币的边缘,想要给上那头的某人一点警告。
这时听见言若嗷呜一口,然后在一旁冷得直跺脚,很快又开始咔次咔次咬甜筒皮,他手指绕过金币,把口袋里的另一样东西抽了出来——被叠得四方的手帕。
“擦一擦吧。”
言若把眼神投过来,快速把剩余的甜筒皮塞进嘴里,舔舔嘴角,伸手去接。
待到看清是什么后,她喜出望外:“我送你的手帕!”她把手帕摊开,正想往嘴边擦,闻到一股薰衣草的香气,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别样的清香,于是止住动作,“宋老师是不是刚洗过手帕?”
“是。”
“用什么洗的呢?”
“洗衣液。”
“哦,还是先前那种好闻……”言若嘟囔。
宋竹央方才回忆起向她撒过的小小谎言,抿抿唇,回道:“不是。”不该骗她的。
言若有些迷惑:“好吧。”她擦擦嘴,没有再问。
用手帕擦完嘴,言若正想把手帕递回给宋竹央,见他垂眸似乎在想什么,没有反应,于是犹豫几秒,大着胆子把手塞进了宋竹央的口袋里。
腿上有触感,还带着她手指刚捏过冰淇淋的凉,宋竹央猛地抬眸,眼中像有一团翻涌的黑云,太阳光因为睁大的眼,落在他眼里如同破晓前第一道光,很透亮很生动。他情绪变化明显,反应又大,让言若觉得他刚刚好像经历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
他肯定是生气了。
“对不起。”
言若把手帕塞进他口袋,把手抽了回来,有些沮丧:“你在发呆,我想把手帕还给你。”
“我把擦了嘴的那面折进去了,你的裤子不会脏了。”
“宋老师,我塞进去没有乱摸。”
“你相不相信我?对不起,对不起宋老师。”
她好像是感情迟钝体质,但又反应很快,在宋竹央愣神的短短一段时间内焦急地承认错误,神情懊恼,看上去对自己的行为可能冒犯他这回事后悔不已。
宋竹央自然不会和她计较,只是实在不习惯这种心悸的感觉,他向来是很冷静的,尽管自认灵魂里最主要的那部分是宋央,可某些属于人类的、比较社会化的情感又确实缺乏。
以往他认为是竹在作祟,但现在想来,是他回避这些情感。
或者说,他骨子里冷淡,不屑一顾。
“没事的。”宋竹央再度冷静下来,安抚她,“没事的,言老师。”
言若偷偷观察,见他又恢复那副淡淡然的表情,松了口气,马上笑起来:“嗯!”她于是接着往前走,好像是要找广场角落里的长椅去坐,裙摆落在小腿肚边晃,脚下的棕色皮鞋不紧不慢,轻飘飘地踩着。
“叔叔也骂过我毛手毛脚没轻没重,宋老师,如果你有不开心的时候,对我不满意的地方,一定要和我说,我都会改的!”
她很严肃地皱起眉头,确实满脸都写着“我都改”“我全改”,信誓旦旦。
像个孩子似的,无怪乎学校里的学生都待她没大没小。
宋竹央缓缓跟着:“好。”他似乎只是顺口问了句,“你说的叔叔是哪位?”
“哦对,宋老师不认识的。就是雪侧的大伯,我以前喊他爸爸,现在喊他叔叔。”她步伐轻松,“看电影那天咱们偷偷说过的,我是叔叔家的养女。”
宋竹央记得,而且印象深刻。那部电影的女主人公叫奇幻小姐,丢失了魔法,在陌生的世界流浪,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又如何回去——和他很像。但他一个多月前感到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现在竟然也觉得当初踟蹰不前的自己有些可笑。
毕竟自己适应得还算不错,虽然偶尔要应付外来者……
比如公寓里的漫画家,再比如狸花猫告诉他的,别墅里的奇怪人类和大鱼……他曾独自回到这几个地方,人去楼空,气息干净,就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他从来都不是事故处理者,或者换句话说,那种类似清道夫的存在。七年了,他来这里七年,也曾遇到过外来者,却从未像这一个多月内遇到的事那样多,很奇怪,与其说是冲着他来的,不如说像是江雪侧周围有莫名吸引这些存在的磁场。
宋竹央看了一眼言若。他想需要从怠惰的状态中脱离出来,要把一切都弄清楚,把那红眸男人和暗地里窥视的家伙揪出来,彻彻底底地驱赶他们……
“对了,雪侧和我说,他是闻着你的体香找到猫的。”言若突然插了一句。
……还是把这些讨厌的外来者都化成粉尘吧。“他闻错了。”那外来者一定是用了什么手段把他引进别墅。
言若开始绘声绘色形容:“对吧!又不是狗鼻子!他前几天打电话给我,讲话神秘兮兮的……”她模仿江雪侧当时在电话里头的语调,压低嗓音,“姐姐,你听说过,神之鼻息吗?”
脑里立即浮现出江雪侧那张时不时略带费解的脸、总是莫名认真自语的语气,神之鼻息……宋竹央心觉好笑而无奈。
实在是他的风格。
“人有五感,形声闻味触,在遇到危机的时候非同一般的潜能被激发出来,就出现了超感官知觉……我们称它为——第六感。”言若已经走到长椅边上,这时停下来,手指鼻子,很正经地说,“在这种神秘的磁场的加成下,五感也会被随机叠加buff,而雪侧获得增益的这一感显然是嗅觉,天赐神机,所以我们称它为——神之鼻息。”
“解释得不错。”
“嘿嘿,侧侧是这么说的。”
言若停下来。长椅就在不远处,在高大玻璃建筑外,而上边硕大的屏幕也正播放某位明星的应援,姓名加上精修照片,因此可以看见原先三三两两散落在各个角落的人群马上聚拢在一起,兴奋地举起相机和手机。
顺着她的视线,宋竹央也看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汇集的不明群体,这其中不乏有几人扛着收音摄影设备,手持长枪麦克风。
他又看向言若,见她纠结完毕,看上去已经放弃去那张长椅坐下。她只是眯着眼看了会儿,说:“人好多。”
宋竹央嗯了一声。
“宋老师,你看那些带设备在录像的人,是不是那种学生们常在看的,视频网站的主播?”
如她所说,那些人年龄不大,朝气蓬勃又很有机灵劲,像是做自媒体的。“也许是。”
言若若有所思:“自己发视频,也能挣钱,对,这也是一种工作呀……”她怎么没想到呢,那个网上买的智能树洞系统是怎么说的?有没有不用和人接触,又适合不太聪明,没有特长的人做的工作……不不不,雪侧是有特长的,他不是很喜欢摆弄电脑吗,他会画画会做饭会唱歌……还有还有,他是最聪明的,他从小就比她聪明,懂得自己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最明事理。
哎呀,总之,这份工作不用靠别人得来嘛,怎么早没想到呢!
她马上美滋滋咧开嘴角,迫不及待道:“宋老师,我们还是赶紧和雪侧还有魔法师汇合吧。”她想他的烦恼马上就能被解决了,“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他,他一定会特别特别高兴。”
言若觉得花在树洞系统上的钱花得相当值,这系统虽然只允许开发者登录,但能让她知道雪侧平时不会对她倾诉的烦恼,就真是好系统啊。
“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宋竹央只听见一旁言若乐呵呵地又吐出一句话来,不知是因为什么有感而发。紧接着又见她似乎想到什么,转过来看他,笑眯眯的:“嗯哼,当然,你也是个大好人。”
突然被发了张好人卡,宋竹央垂眸遮掩疑惑,很快又道:“谢谢……我们,走吧?”
他偶尔会觉得,她其实是位奇怪的小姐。
不,奇妙的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