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篡改、消除,或者可以说要对任何人记忆动手脚,侵扰或侵犯到他人灵魂的时候,竹就会出现。”他将身子放得更低,“也许这是在提醒我,惩罚我,告诉我绝不可这样做。”
织意的笑容消失了。
他站起来,眼神凝聚在宋竹央脸上,面上像兀的覆了层薄冰,他周身似乎酝酿出一些暗色,也大概是因为背光,有一瞬间他的身影变得晦暗。
“请告诉我,您对小先生做了什么?”
宋竹央敛眸,似在思索,似在犹豫,扎了针的手背发痒,血管胀疼,他后知后觉看向左手,原来是他出神时握了拳。
他松手,终于道:“我把那些源自我们身上的未知,令他害怕,怀疑,自责的记忆和线索都锁起来,为他重新编织了一个虚假的现实。”
红色塑料凳已经无鬼在坐,以致空荡荡,突然变得单调,而织意也不再坐在上边,它看起来忽然很轻,轻得孤零零。
宋竹央意识到什么,把身子撑高,仰头向织意道:“你坐的地方原先有只鬼。”眸中墨色浓郁而平静,深不见底似能包容一切,“现在他已经走了。”
织意能看见他的动作,因为他的离近,听到的声音也更清楚。他渐渐冷静,重新坐下来:“难怪不再冷了。虽然有些吓人,但还是谢谢您告诉我,央先生。”
外头的嘈杂声淡去,凌晨的病房依旧安静。
—
江雪侧见到护士三三两两,行色匆匆,其中没有他眼熟的那位“人超好”的护士姐姐。
他谨慎地观察,试图找出最温和的一位去搭话。
“人呢?还没有找到吗?”
“再仔细看看,厕所找过吗?”
“怪事,怪事,都盖白布了人竟然消失了……”
“这是诈尸了吗?”
“胡说,车祸伤成那样还能起死回生难道不是奇迹吗?”
……
他们快速路过在走廊游荡的江雪侧,走路时带起一阵消毒水气味,由于匆忙,没能分散些注意给江雪侧。
他不敢在医院大声喧哗,沉默地追了几步,追到一个拐角,看见搭载护士的电梯正巧关闭,电子小屏上箭头往下,显示的数字开始变化。
江雪侧打了个喷嚏。
楼梯口的门缝里不断钻出凉风,带着霉气和楼梯间陈腐后翻新的木质楼梯的气味,墙角,安全出口的绿色标识静静闪烁。
他望向风吹来的方向。
门晃晃,门缝像是被风撑大,阴暗的楼梯间内闪过一个人影,紧接着是一阵沉闷的落地声。
听起来像是谁摔倒了。
江雪侧循声走了几步,听见那处很快传出痛苦的呻吟声,他心内一惊,困意被瞬间冲散,跑了起来。
“有人吗?”
他闯入寂静的楼道,这里灯光昏暗,墙壁上刷了一半绿色油漆,向上是没入黑暗的看似无尽延伸的阶梯,向下则是又一阵幽幽绿色荧光,消防应急指示灯发出细小的电流声。
滋啦,滋啦,滋啦……
江雪侧走了几步,靠近楼梯扶手,离门远了些。
那门缓缓关闭,他往下走了一步,眯着眼去看昏暗中是否有人影,又问:“有……”
话未说完,身后骤然袭来压力,先是人身上的热气,再是低沉的喘息,他身体温热,粗糙的手掌死死抓住肩膀,那手臂如同粗壮的麻绳捆住他,无法动弹。
口鼻被一并捂紧,身后的人力道之大,仿佛连他的鼻头都要被压碎,那掌心企图与他肌肤严密贴合,这样他的声响便一瞬被控制,以至无法发出声音。
江雪侧被强大的力带着,不由自主向后倾倒,头脑一片空白。
“不许说话。”那人警告他,声线格外低沉,使他整颗脑袋都嗡嗡作响,头昏又脑胀。
识时务者为俊杰,江雪侧准备听话地点头,但脑袋被来者掌控,那力道颇为蛮横,竟然一时动弹不得。他只得发出点声音示弱:“唔……嗯!”
快被吓走半条命的他魂不守舍,竟还想着:还好声带没给他掐着喽。
那人哼了声,松开捂嘴的那只手:“算你识相。”他不放心似的又道,“你带我出去,不许逃跑,答应不答应?”
江雪侧大脑里的理智快被烧干了,他全身僵硬,因为过度紧张害怕下意识憋气,习惯性捏手指,捏到食指发白,利用疼痛来给自己壮胆:“答,答应。”
这人说要离开医院,不会就是护士在找的那个诈尸的病人吧?不是说刚出了车祸吗?怎么这么……这么……力大无穷……
是回光返照吗?不回去的话会死吧……
紧绑着上半身的那只手臂也送开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捏在对方手掌的回弹球,随着他的放手瞬间解放,不由长长吐出口气。
那人逼近他,身形看着结实健康,江雪侧没敢看他的脸,哆嗦一下。
“小白,你来的时候有东西跟着你么?”
小白是谁?江雪侧摇摇头。
“哦,你肯定在想我为什么叫你小白,那我只解释一遍,有一种小小的圆圆的白白的花,下面有细长条的茎,叫千日白,能想象么?和你长得一样。”
怎么突然解释起来了,还讲得这么仔细……等一等,他说了什么啊?
江雪侧的大脑如同过筛器,随着他身体的颤抖将这些话一并过滤,他慌张地转移视线,心想万一这人突然要考考自己“小白”的由来该怎么回答?小白,小白,小白是那只特技为变身棉花糖的野原家的雄性小狗……
江雪侧!振作一点啊!这无用的大脑!
他猛地伸手拍脸,拍出十分清脆的“啪”声。
“你干什么小白!”那人抓住他的手,制止他伤害自己,听起来有些生气,“你不喜欢这名字我就不叫,不要干这种事情。”
他说着就要拉他下楼,这次动作轻柔了些:“快走,快带我离开这个破地方。”
话是这么说,却几乎是江雪侧踉跄地由他拉着,颇有点本末倒置。
江雪侧一步作两步下楼,终于抬头看他背影。
在幽幽绿光中,那人背肌紧绷,衣料紧贴着往上缩,竟露出一大截劲窄的腰身。
他侧脸看着年纪不大,最主要的是,并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
“刚刚是你摔伤了吗?”江雪侧还是略带担忧地问道。
那人回头,眼中闪烁楼道中的绿光,他眼角尖,眼大而长,紧抿的唇分开,几根白发在耳边若隐若现:“对,我摔倒了。”
他扭头,江雪侧仍能看见他翘起的嘴角,听见他接着道,“但是小白,我不会受伤。”
话音落下,手上的力狠狠往下,江雪侧瞪大双眼,看见面前的少年从高处一跃而下,下头的阶梯层层递进,无法衡量高度,江雪侧只觉得自己像在被迫跑酷。
他只得跟着往下跳。
没有预想中的头破血流,那少年稳稳落地,还有余力一把箍住他上半身,使他凌空而起,五脏六腑被蛮力挤压喘不过气,江雪侧感觉浑身快散架,下一秒又被他架着落地。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楼楼道里。
少年推开门,亮光闯入,嘈杂的人声也一并涌了进来,他催促道:“走啊小白。”
他的面庞清晰。灰绿色的眸子,眼睫使他像包了半圈眼线,眉骨下压,眼皮微遮眼珠,额正中与鼻与唇尖似乎能连成一道直线。
他眉毛和头发都一副不修边幅肆意生长的样子,抿唇时看着不大好惹但却意外地看不出脾气差。
江雪侧觉得他像《原野天空战纪》里的堕落精灵王子。
突然就没那么害怕了。
他又向他走了几步,却见那少年望着他身后,表情变得惊恐,似乎斟酌一番,一个伸手将他拽过来:“跑啊!”
江雪侧不明所以,又被死死拉着跑出楼道,他回头,在那扇门关上前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只有半截身子的男人冲了过来。
准确来说,他只有一半是正常人模样,另一半血肉模糊,连牙和头骨都露在外面,看一眼就……san值狂掉。
是做梦吗?见鬼了?
接二连三的震撼使江雪侧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头脑发昏,四肢冰凉,跑了几步才终于得以控制着声带发出点声音:“等一下……等一下!”
他混乱地发问:
“你是谁?”
“刚刚看到的是人吧?”
“诈尸的是你吗?不对,奇迹是你吗?”
“我不是要去借毯子吗?我现在要去哪里?”
“护士姐姐呢?”
“出车祸死而复生的更像是刚刚看见的那个人对吧?”
“刚刚那个人你看见了吗?”
“我……”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少年再次捂住他的嘴巴,警惕地环顾四周,眼神中忽的多了丝疲累,他似乎不堪其扰,又没打算放过可怜的江雪侧,一边拖着他往角落的厕所走,一边道:“看见了看见了看见了,你罗里吧嗦的,把人引来怎么办!”
他紧皱眉头,黑发间露出的白发更加明显。
外头有救护车的呜呜声,一楼大厅不远处忙碌着的医生护士病人们丝毫没注意到这里。
先前借江雪侧棉被的护士从另一侧匆匆跑了出来,她向这边望了一眼,刚巧没能望见被拽进厕所的江雪侧。
护士贴近寻到的医生,声音颤抖:“晚上送太平间的全活了,等着你去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