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姜海坐在下首,眼睛闪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把脑袋低下去,装作听不见的样子。
素来都是这样,老夫人隔三岔五要找点麻烦,他都习惯成自然,乃至麻木了,偶尔有些难听的话,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苏鹤山打量着苏姜海的脸色,转头又去哄母亲,老掉牙的话,苏老夫人并不受用。
饭菜撤了,又奉了热茶上来。
长房只有苏姜海和苏晚辞二人,但二房三房人却不少,苏鹤山成家早,如今都抱上孙子了,饭厅里乌泱泱尽是人头。
苏鹤山打心底里不想与苏姜海闹翻,如今二房当家,这家业往后都是他的。苏姜海空有长子的名头,偶尔闹出些笑话,问家里拿些银两,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钱,他到底是裕亲王妃的姐夫,有他在府里,说出去名声也好听。
但道理虽如此,苏鹤山这般想,老夫人却不然。
她与苏姜海的娘亲不睦多年,受了许多年的窝囊气,好不容易熬出头,眼看着长房要落到她手里,任她揉搓捏扁,结果平白无故跑出来一个裕亲王妃,这帽子戴得高,却没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裕亲王是个万事不管的主儿,托他办事比登天还难,生意上帮不了忙,也不肯帮忙谋个一官半职,倒把长房那两个游手好闲的供成了大佛。
苏老夫人日日头疼脑热,偏偏长房那两个像团棉花,任她如何发作,都好似不痛不痒,反而显得她张牙舞爪,形迹癫狂。
苏老夫人正有火没处撒,众人都在发怵,就怕她逮人乱撒气
这时苏晚辞回来了,落针可闻的堂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吁气声。
苏晚辞团着袖子,唯唯诺诺进门。
苏老夫人顿时精神抖擞,头发丝儿都带着劲儿,仿佛枯木逢春般容光焕发。
苏晚辞温温地喊了声祖母。
“你是哪里来的野小子!逢人就喊祖母,我可不记得我还有个孙子!”苏老夫人冷冷一笑,眼神往窗外一望,嗓音嘹亮道,“晚辞呢!怎么还不回来!上哪儿去了!也没个人去找找!”
苏姜海木然地望着外头那片红灯笼,神游太虚般想:这老夫人肯定能活一百岁,就是不知这红灯笼撑不撑得住,捱到她百岁寿辰接着用。
苏鹤山捋了下胡须,打着圆场道:“娘,您说什么呢,这不就是晚辞吗?”
苏老夫人眯起眼,阴阳怪气道:“哦,你是晚辞啊,你要是再不回家,我都不认识你了。”
苏晚辞笑眯眯道:“祖母这么想我,我以后天天陪您吃晚饭。”
“那倒不必。”苏老夫人冷哼一声道,“等你嫁去李家,往后吃穿用度都在李家,倒也不必记得我这个祖母。”
苏晚辞要说话,苏姜海在旁用力拽他的衣裳,示意他噤声。
“祖母。”苏晚辞扑棱一声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在地上。
苏姜海手里还攥着他的衣摆。
众人视线猛地看了过来,均是大气不敢出,李常佑前脚才来改日子,苏晚辞后脚就下跪,必然有所关联,好戏就要登场。
苏晚辞撑着地站了起来,把衣角抽回来,镇定道:“没站稳。”
众人:“......”
苏姜海甩了甩手,讪讪道:“晚辞,你上哪儿去了?回来这么晚,赶紧和你祖母赔个不是。”
苏晚辞道:“我去了趟李常佑家,前阵子他从马车上摔下来,扭到了脚,我瞧瞧他好些没有。”
苏老夫人翻了个白眼:“你安分就好,时候不早了,各去休息吧。”
苏姜海默默松了口气,没等苏晚辞喊他,脚底抹油先溜一步。
人群一哄而散,苏老夫人犹然坐在远处喝茶,苏鹤山夫妇伺候在旁。
苏鹤山把奴才打发下去,于她身旁坐下,哀叹道:“母亲,您何必与晚辞一般见识,他早晚要离家,不差这几个月了。”
“我就是看他们不痛快,这俩祸害都是绵里针,芯子里是坏的!烂的!”苏老夫人用力将茶盏磕在桌子上,怒气冲冲问道,“嫁妆备了吗?”
苏二夫人笑吟吟道:“按照规制备着呢。”
苏老夫人厉声道:“再加个红箱笼,把苏姜海给塞进去,一并送去李家!”
苏鹤山抚了抚她的后背,劝道:“母亲!大哥如今也不碍您眼,您说什么他都听着,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苏老夫人兀自喘着气,隔了半晌问道:“皇城里的请柬送去了吗?”
“送去了。”苏鹤山颔首。
老夫人缓了缓心神,问道:“裕亲王可来吃席?”
苏鹤山苦笑道:“这儿子如何知道,王爷不可随意出皇城,不来也是正常的。”
苏二夫人道:“话说回来,裕亲王从来不曾到过咱们白鸽城,母亲您六十大寿,他也不肯赏脸,回回都是王妃自己回来。”
老夫人突然一个激灵,提起嗓门道:“坏了,咱们莫不是遭骗了吧?”
苏鹤山夫妇面面相觑,均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老夫人一把按住苏鹤山的胳膊,急道:“细细回想,咱们从来不曾见过王爷真容,回回托他办事都没有下文,莫不是......”
苏鹤山倒吸一口气:“母亲的意思,江郁白谎称自己是王妃,上咱们这儿骗吃骗喝来了?”
老夫人越想越有理:“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那江家小子从小就是个滑头,说不准在裕亲王府谋了份差事,顺道编了一通谎言,好给长房撑腰。”
苏鹤山沉默半晌,轻声道:“母亲,早些睡吧,睡醒就好了。”
他朝夫人使了个眼色,二人扶起老夫人,慢悠悠往外走。
窗外漆黑一片,斑驳树影下,缓缓升起一个脑袋。
苏姜海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摸着下巴嘿嘿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