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林霜言反应不及,被拽得一个踉跄,下意识跟上陆宵的脚步。
腕上传来的体温陌生而温暖,他极不习惯,用力地挣了挣。
自从被接回大宅后,他再也没有与他人这般亲密的接触过,此时被跌跌撞撞地拉出了门,心中的惊讶、厌恶、不可置信混杂在一起,竟也不知道是种什么感觉,只是机械得迈步,有种不知所措的恍惚。
罚抄的纸张被两人抛在身后,他们离府邸越来越远,闹市声喧哗入耳,他像一个飘忽的灵魂,看着自己被人牵在手中,被从他没有胆量逃离的噩梦中拽出。
那一年,他不过七岁,与母亲在小城中相依为命,后来战火四起,他们母子二人流落街头,受尽苦楚。
忽然有一天,一群人来到了他们藏身的破庙。
形容枯槁的母亲听着他们的来历,眼睛越睁越大,被岁月蹉跎的容颜都仿佛重焕光彩。
她掩面哭泣道:“我知道……我就知道……”
“是你父亲……他还记得我们,他来找我们了……”
他们母子二人被那群人客客气气地带走,锦衣玉食,无上尊贵,像一个被观赏的宠物,每天打扮的漂漂亮亮,禁锢在笼中。
他承载着他们数不尽的奢想和欲望,一字一句,仿佛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族,唯一的母亲也会告诫他,要乖顺、听话,不要辜负你父亲的期望。他独身一人,久而久之,则愈加冰冷孤僻,只觉得满目脏污,让他半分不想接近,不想触碰。
他习惯了承受与孤独。
可此时,久违的肌肤相亲的触感,顺着两人交握的皮肤,蔓延而来。
他许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只记得深夜的祠堂,冠冕堂皇的怒骂,刺骨的疼痛,以及抄不完的罚书。
他缓缓抬头,凝视着眼前的这个人。
——陆宵,当今圣上。
而他所有的苦难,一半,也来自于他。
可是,在这个深夜,说不清是因为他抢走了自己罚抄的笔,还是自己已经自暴自弃,他竟然轻易的,被这一点透肤而来的温度蛊惑了。
他不想去想天亮如何,也不想去想如何面对那些失望与斥责,他所有的灵魂,似乎都随着被撕扯的书页消失殆尽。
那是他多少日夜的心血与汗水,他所有的不甘、反抗、热血与祈愿。
可当他站在书房门前,听那个背身而立的身影道:“主子出来久了,怕早就忘了我们这帮老骨头。”
“主子这都看些什么书,难不成,忘了诸位大人对您的谆谆教诲?”
他又被罚默《上君赋》,从小到大,周而复始。
他明明恶心极了这篇文章,却偏偏比谁都要记得牢固。
他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他偷偷考取功名能如何,不过是让他们觉得丢了脸面,恼羞成怒之后,把此事团团捂住,自己还是笼中之雀,半分不曾更改。
寒风凛冽,他被烫人的温度拽着手腕,跑过青石板铺就的府路,入目,则是灯火璀璨,喜气洋洋的闹市长街。
他终于从那种沉默且死寂的境况中脱离,看着陆宵的背影,询问道:“陛下要带臣去哪?”
陆宵回头看他一眼,扬眉笑道:“不是说了吗,散散心。”
他们俩“呼哧呼哧”得跑过闹市,几乎将抵宫门,林霜言是个文臣,陆宵自己又疏于锻炼,等到达目的地时,两人谁也没先说话,都扶着墙外大口喘气,缓了半天。
终于,陆宵站直了,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递给了守卫的兵士。
牌上金凤展翅,尾翎处环绕着一个羽字。
士兵立即跪下行礼,让开了门。
拾阶而上,此处是独立于皇宫之外高楼,名为应星楼,九层之高,千平之大,由钦天监观察天象之用,站于此处,京中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林霜言被陆宵拽了过去,凭栏而望。
风声冷沁,远方山影叠叠,人声鼎沸,街中花灯璀璨,光与声交织相融,包裹于夜色,浓缩成一卷万里江山的盛世图景。
陆宵这才道:“《上君赋》朕也读过,虽然后来被父皇骂了一顿,让朕少看些没用的东西。”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续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纲者,天也。”
“君父至尊也,君虽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父虽不慈,子不可以不孝。”[1]
他双手撑在栏杆上,目光遥遥,“前朝以此纲条教化百姓,自诩为天,最后却还是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转头道:“虽不知爱卿因何遭受责骂,但卿抄这种东西思过,怕是永远也想不明白了。”
林霜言面无表情地垂眸,“臣知错,谢陛下教诲。”
陆宵哭笑不得:“朕不欲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