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褚一下一下拨弄着手腕上的珠串,发散的记忆被陆宵的话音拽回。
年轻的帝王眉目淡漠,话头一转,道:“将军大概有所不知,朕今日的熏香名叫陈韵芙蓉,以沉香、檀香为主料,辅以乳香、琥珀、芙蓉花和蜂蜜。”
他们的视线于半空中相交,他听见那道声音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而此香,正是朕的父皇最喜欢的香料。”
鼻尖的木质香味深沉醇厚,隐隐夹杂着清新的芙蓉花味,本是安神舒心的配方,卫褚闻着,却没有半点舒静。
他的记忆里,陛下根本不会用这种厚重的熏香,他更偏爱清新沁凉的花草味。
他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视线狠狠向对面刺去,他算是明白了,陆宵今日就是来找他不痛快的!
他嗤笑一声,盯着他那张稚嫩年轻的脸庞,“陛下南征北战的那些年,你被他养在乡下的庄子里,你会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住了情绪,“……那又如何?没有人的喜好会一成不变,就算你说的对,那也不代表我是错的!”
陆宵有几分头痛,他本不欲做到这一步,可这种事就是积非成是、积重难返,于其最后闹得天翻地覆,不如早早做个了断。
他不依不饶道:“恰恰相反,朕的父皇还真就是一个死心眼的人,他的喜好就是那么单一且长久。”
“朕知道你说的香料,雪中春玉,香味淡雅清新、幽凉怡人,也许你第一次见他时,他就熏的是这种香。”
“让朕猜猜,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建光二十四年,或者建光二十五年?”
卫褚倏然沉默了。
陆宵知道,这个时间多半大差不差。
他道:“因为这个香调制出来后,他只在最初几个月点过几次,后来便觉得它太过文雅单薄,不符合他大将军的气质,便弃之不用了。”
这些话,是他从他父皇的手札中推断出来的,自从发现了他们二人的渊源,他熬夜把那些手札又细细翻看了一遍,还与楚云砚打听过他们早年的事。
只是,提及到他父皇,连楚云砚都说不出几句,只是空泛的说了声“先皇与义父交好”,再细问,也只能得到一句“先皇性格温和,宽以治下”,更多的,楚云砚也不清楚了。
被陆宵逼问得紧时,他也只能诚实道:“当时臣与卫褚年龄尚幼,几乎只在后方干些杂务,后来我们兵分两路行军,更是与先皇没了联系。”
比起卫褚,楚云砚在镇国公身边的时间更长,他都与自己父皇不怎么熟悉,卫褚又如何与他接触到的?
不过……如果硬要细究的话,以他父皇的性格,也许某次惊鸿一瞥的见面,确实会被卫褚牢牢记住。
他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朕不光知道这些,朕还知道,父皇他虽然剑术高超,但若真动起手,他更喜欢使用长刀,日常配剑只是他附庸风雅罢了。”
“他性格也不好,从小到大,能在他身边呆长久的,除了镇国公楚玉,便再也没有其他人。”
“所有人都觉得他温柔亲近,可却不知,他看似温柔,反而最是薄情,与谁都很好说话,其实转头就会把人忘了。”
如此把自己的父皇批判了一通,陆宵心里大呼了三声:父皇莫怪,不过他也没有半分心理压力,甚至还能抽空腹诽:本来就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而他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所有人第一次见他父皇时,几乎都会被他那张明媚张扬的脸吸引,再一交谈,更是被他自来熟的性格深深打动。
他曾经与他父皇逛街,没走两步就会有人上前与他寒暄,他父皇也微笑从容应对,可当那人走后,他向父皇问起他们的来历时,他父皇也只会拧眉思考一瞬,然后告诉他,“忘了。”
他父皇这个人,向来只在乎他看重的东西,他珍爱的他会日日提及,恨不得整颗心都扑上去,而他不在意的,怕是连记都懒得记。
所以,当那日他意识到卫褚心中的执念时,他就知道,卫褚这个笨蛋,肯定又被他父皇骗了。
这种事,若是他父皇还在世便还好说,卫褚早晚会发现真相,可如今他父皇英年早逝,卫褚只会把他越记越深!
他无奈地看着卫褚,说出了那个事实,“卫将军,你当真仰慕朕的父皇吗?”
“还是……”他叹了口气,“你只是在仰慕一个被你美化过的幻影?”
“——平易近人?宽和温柔?”
他凑近了卫褚,俊美的面容清晰地印在了他漆黑的瞳孔上。
他缓缓道:“你把朕视为替身,那你说说……朕的这张脸,哪里像他,哪里又不像他呢?”
琉璃似的眼睛清亮透彻,仿佛洞察一切。
卫褚一惊,猛地站了起来,带倒了沉木的椅凳。
哐当——
室内久久陷入了寂静。
他狠狠抬眼,死死盯着坐在他对面的人。
他人生中仅有的光亮由陛下而来,在很长一段时间,这并不独属于他的温暖却是他仅有的浮木,他得到过的东西太少,所以点滴都能被他抓紧、放大。
他本就没见过陛下几次,所以记忆里,几乎都是他的背影、身型以及声音,他所认为陛下的喜好,也只是那几次擦肩而过时,他所看见的。
甚至……他都想不出陛下的样子了,只是粗略的意识到,陆宵与他长得很像很像。
他紧攥的指尖刺进掌心,在这近乎绝望的寂静之中,卫褚不得不承认,陆宵的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