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很热闹的长街，各式各样的摊子后，每个人都在大声吹嘘着自己的货物。街道上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往往，垂髫的孩童、挎着篮子的少妇、拄拐的老人。。。男女老少都吵吵嚷嚷，构成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秋谭也在他们之中，并且融入得毫不突兀。他的气息一收敛，就像是一滴水无声无息汇入了大海中，谁也不会留意大海中的一滴水，所以谁也不会留意这个擦肩而过的普通过路人——而他连帽子也没有戴一顶，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披着一头辨识度很高的灰发招摇过市。

他的功夫高明也就高明在这里。捕头们要是都能学会他这一手，查案追踪时就都能轻松得多了。

秋谭这一次却不是来追踪线索的。

他的目的地很明确，脚下有着明显的方向。他的脚步不快不乱，似乎并不着急，甚至还有闲工夫能在赶路的同时去逛逛道路两旁的店铺，脸上也是一副悠闲自在的样子。

最终，他慢慢悠悠地走到市场上最大的肉案前，说:

“老板娘，我来赴约了。”

赴约?他和这位卖肉的有什么约定?

肉案后面站着个又高又大又胖的独眼妇人，手里拿着柄车轮般大小的剁骨刀，满脸都是横肉，一条刀疤自戴着黑眼罩的右眼角直划到嘴角。*

她面前的肉案上却是空无一物。

这老板娘看见有人靠近，还以为是来买肉的，正准备随意打发了他去。听到这一句话，她不由得一愣，眼睛里流露出吃惊的神色，好像是刚刚才猛然发现前面这个人并不是普通的路人。

老板娘脸上似有似无的狞笑消失了，她很恭敬地点点头，轻声说：

”老捕头，请跟我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难耐的兴奋，好像是多年的夙愿马上就能得以报偿，兴奋之中，暗藏着积年累月等待发泄的痛苦。

秋谭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离开了菜场，快速往一个地方赶去，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不久，他们就出了城，来到城外的山麓之下。山麓下有一座孤坟，孤坟旁有一间小小的木屋。

独眼妇人脚步匆匆地走上前，大力敲了几下紧闭着的门，说：

“是我！”

门内传来一个人同样急匆匆的脚步声，门吱哑一声开了，一个背着长枪的劲服大汉出现在门内，他似乎刚刚流过泪，眼眶还是通红的。

大汉向秋谭拱手，用一种十分郑重的语气道：

“老捕头，请！”

秋谭的笑容早已在半路上就已经消失了，他也肃着一张脸，道：

“请。”

他走进了屋内，加上他们几个后来的，这个不大的木屋中挤着九个人。除了他外，七个人站着，脸上的表情都和妇人以及大汉一样显得兴奋而痛苦，几张备受磋磨的脸看起来如同白日的鬼魂。

独独有一个人跪着。

这个强壮的男人被紧紧绑缚在地上，膝盖弯折抵着冰冷的地板，低着头，死死闭着眼睛，脸上满是冷汗。

——若是阿雪在这里，就可认出这男人竟然是那个给李寻欢驾车的虬髯大汉！

七人中的一个瞎子站起来开口道：

“今日请老捕头前来，是为我们作个公证。”

他手指虬髯大汉，厉声道：

“这人就是忘恩负义、卖友求荣的铁传甲！”*

这七人你一言我一句，说出一桩旧事。

当年他们八兄弟结成“中原八义”，在江湖上多行义事。铁传甲通过他们中的老三结识了他们的大哥翁天杰，翁天杰对铁传甲诚心相交，谁知道他竟暗中勾结了他的死对头，害死了翁天杰，烧了翁家庄。

七人说到心痛之处，无不捶胸怒吼，目眦欲裂。他们这十七年来完完全全是由仇恨支撑着的，他们的生命本来都是很多彩的，如今却都只剩下了血淋淋的复仇。

独眼妇人翁大娘恨恨道：

“江湖上都说老捕头深明大义，您看这姓铁的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秋谭神色岿然不动，他蹲下身问铁传甲：

“你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铁传甲睁大了自己的眼睛，紧咬着牙，用尽力气说：

“我早已说过，的确愧对翁大哥，死而无怨。”*

“真的无怨？”

“——无怨！”

秋谭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叹了一口气，说道：

“有时候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们这些人。”

他说“你们这些人”，好像不止是指铁传甲，还指的是另一个什么人。

“诸位。”

他转过身来面对激动的七人，说道：

“请诸位也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众人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都皱着眉头看着他。

“十七年前，在下还只是一个刚入江湖的小捕快，曾跟随师父外出追查一桩劫镖案。”

“那桩案子并不复杂，查到最后，我们发现，作案者竟然是江湖上素有义名的‘义薄云天’。”

“——翁天杰。”

“不可能！！”

独眼妇人跳了起来。其余众人也都面露震惊愤怒之色，只有七人之中的金风白和跪在地上的铁传甲在大惊之中不由得露出一丝异色。

——七人之中的麻子公孙雨虽然也在极端的愤怒之中，却并没有忽视他们脸上的异样神情。

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脸上的每一个麻子都泛出红光和汗珠。他盯着金风白，喝问道：

“怎么，老四？你有事瞒着我们吗？！”

金风白欲言又止，眼睛里竟然浮现出一种和铁传甲相似的痛苦。

“我，我。。。”

“你知道当年是怎么回事，老捕头说得不是真的，对不对？！”

金风白一张嘴巴张了又张，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剩余六人毕竟都不是傻子，此刻都明白了大半，脸上火一般的愤怒都慢慢收敛，慢慢变作了灰白。

独眼妇人喃喃：

“不对，如果，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说？”

她好像在问老四，又好像在问铁传甲。可是谁也没有回答他，只有一滴一滴的汗和泪混合着从铁传甲的脸上滴落下来。

秋谭说：

“铁传甲，你还是不愿意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