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角落里,坐着一对去探亲的母子。就在小红花说出这两个名字的时候,那穿着花布袄子的孩子正躲在妇人的身后,探出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他们两个瞧,然后这大眼睛闪闪发光地亮起。
这孩子是不是正在想象这奇特名字背后的种种故事?
他不知道,一个人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有,这件事情也许意味着神奇的故事,却更可能意味着悲剧。——童年的悲剧。
小红花正有些无聊,注意到了这小少年,便向他挤了挤眼睛,做了个鬼脸。小少年红着一张圆圆的小脸,躲到他母亲背后去了。——说是少年,其实这不过只是个还很年幼的男孩子,男孩子们当然也是会害羞脸红的(有些男孩子长大了依然如此)。
那妇人,脸看着还很年轻,穿着和做派却已带着完全成熟的母性,露出慈爱的笑意,点了点头,便扭过头去,一只带着金镯子的手绕到身后去,轻轻地拉起那男孩子的手腕。
男孩子似乎不好意思,便挣脱了。崭新臃肿的花布袄子弓作一团,小老鼠一般地窜到了船舱靠外侧。
妇人便急忙忙地要去追赶,小红花的手却已伸出,上臂一拦,把这小老鼠拽到了身边。那妇人便也感激地回以微笑,重新坐在原位,只是上半身免不了靠外些,方便她时刻注意着孩子。
那男孩子的注意力已完全不在他母亲的身上,他幼小的身体半靠在小红花的膝盖边上,眼里只顾瞧着小红花乱糟糟灰扑扑的一身衣裳,盯着那鲜红鲜红的三寸宽布,这红布在他的眼睛里、想象里,已变得多么的威风!
他竟然就乖起来。
“我,我可不可以叫你红叔叔?”
小孩子,小孩子们坏起来的时候,谁也受不了他们,可是他们乖起来的时候,却实在是可爱。
小红花笑嘻嘻地说:
“你就叫我小红花好了。”
男孩子的脸更红了,他们总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大人的平等对待。
“你是不是会飞?”
他正式问的第一句话,问得就很巧。
小红花说:
“会一点,飞不远。”
“你是不是会拳?”
这男孩子当然很聪明,他看见小红花身上并没有武器,所以才会这样问。
“不会。”
男孩子愣了一下。
“那你会什么?”
小红花诚实地说:
“我只会飞,飞一点点。”
男孩子相信了他的诚实,脸上的兴奋之色肉眼可见地减少,却很体贴地说:
“那也很厉害了。”
他虽然又体贴又懂事,却也体贴得有限,只因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双灵活的眼睛已从小红花身上移开,落到了一旁的阿雪的身上。
等到阿雪默默地回看过来,他又慌慌地扭转身子躲开,像刚才躲在他母亲身后那样躲在小红花背后,看得小红花想笑。
男孩子躲着时,又故技重施,探出半个脸头来,盯着阿雪的腰间瞧个不停。
他的心里是不是在猜测,那蓝布里边裹着的,究竟是刀,还是剑?还是棍,或者是种奇特的、他从来很没有想象过的武器?
在这猜测之中,这小男孩似乎也已满足,他并不奢求真正的答案,因为他脑海中无尽的想象就足以令他露出笑容。
但是,他却马上就知道了这问题的答案。
。。。
银色、红色,在这小小的船上晃动。
银色的一点寒光,虽然冷,冷得叫人迷醉。他看见这光在青天般的蓝布下一闪,余光处,三寸红布起了一阵轻缓柔和的抖动,或者舞动。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
然后动又变成静!
。。。
男孩子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他被自己的母亲紧紧地抱在怀里,妇人的脸上残留着惊恐,却没有一滴泪——母亲总是坚强的。而男孩子原本红润的圆脸也已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血色。
那个传说故事一样的“江湖”,似乎和他所想象的并不一样,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可是。。。
“咚、咚。“
男孩子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头死死地埋在妇人温暖干燥的怀抱里,所以他绝没有看见,有几具尸体——水贼的尸体——已被几个大人合力扔到了水中,如同死硬的石块一般地沉了下去。
这男孩子的哭声很快就低下去,消失在妇人轻柔、怜惜地拍抚之中。
等他这一觉再醒来的时候,他是否还会记得今天的事,今天的向往?
在淡淡的波浪之中,在带着众人讶异的沉默中,阿雪遥遥地看着那妇人,似已出了神。——他想起的是自己心中那一块模糊已远去的圣地,那里是绝对的安全、温暖、舒适,却其实至始至终就没有存在过。
阿雪忽然感到了种不寻常的东西,这是他已经熟悉的,一股恨意。这恨意比那天晚上他所感受到的更熹微、更绵长、更压抑。
他按耐住。
因为他还没有完全地明白,也因为这情绪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他下了船之后,就要到那一片森林里去,去找他的兄弟。他那同样心怀着仇恨的兄弟。
。。。这世界上为什么总是会有心怀仇恨的孩子?大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把仇恨带给这些本来崭新纯洁的生命?
。。。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