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榖雨之日萍始生,又五日鸣鸠拂奇羽,又五日戴胜降于桑
谷雨时节,日子一日暖过一日,庭院中的各色鲜花芬芳,窉月时节花开得好,还以为是不解风情的赵昌夫子今日净破天荒的玩了一把浪漫。昨夜一场小雨便打的那花儿有凋落的迹象,原本开的好的一树一树花,如今那些浅粉色的、白色的花瓣也随风落了满地,颇有些绿肥红瘦的意思,诗意满满。只因乔仲常的一句戏言说谷一菲落尽,赵昌夫子便暂停了大家手上的功课,纵了众人去院子里看这场花雨。
知命骨子里还是个大直女,加上身份特殊,所以做不来去庭院里“旋转、跳跃、我闭着眼”这些女儿家的动作。就呆在门前看学子们于院子里赏花。院中的孔雀、鹧鸪、锦雉鸡依然悠哉悠哉的闲庭信步,仿佛是这宫里真正的主人一般,与这春景甚是契合。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原来知命以为宋人画花鸟,总要有花有鸟在画中动静皆宜,相映成趣。现在看来,这只是他们生活中的日常,既是写景,又是颂春。
知命侧过头看赵昌夫子也出来立在门口。知命微微笑,觉得人不可貌相。这赵夫子在后世虽说名声远不及王希孟、张择端。但在这个时代却是个宠儿,且不说陛下单独允他可以执牌子随意出入皇宫,就连每月例行上交的作品也可以拖上一拖。之前赵昌夫子带他们写生,回来的时候被很多女子围观,更有甚者直接往他手上塞香囊。粉丝疯狂的样子,令众人咋舌。饶是现代人的知命也被惊到了,都说唐人开放,宋人也不遑多让。
之前有一次下雨了,赵夫子也会让大家雨中撑伞看雨打芭蕉的样子。在他眼里,花开花落是美,草木荣枯是美,完美无瑕天青色是美,残缺沧桑亦是美!大唐之美有繁盛中的炫燥,大宋之美是贵华沉淀后的蕴蓄。自由松泛的授课方式和严谨古板的郭夫子实在反差太大,不过他的课,众人作业也不过有丝毫的怠慢。现在知道宋徽宗这个颜控加完美主义者为什么允许赵昌可以不拘规定出入图画院了。
在这番天地中欣赏久了,自然滋长出美的心,再加上技术的加持,好作品自然手到擒来。
这天开封府递了奏疏,申请借调借翰林图画院几个画师帮手,去画近来走失儿童画像。待诏以上画师们每天像太阳能电驴一样,驴不停蹄搞创作,既不得闲也不便矮下面子大材小用去做这等闲事,新晋画学生们刚刚通过遴选,课业虽多,但也需要历练,因此成为首选。绘制画像的活本来开封府有自己的画师或者拿些钱到外面雇佣画师来做,但这次案件有所不同,很多人都见到了拐骗儿童的贩子真容,画师根据口述却怎么也绘不像,几个提供口供的报案人及目击证人看了还原画像都连连摇头,开封府为难之下启奏圣上暂借翰林图画院画师一用。徽宗一向重视老幼民生着落,虽有微词但也准了十天时间外借画师。能外出公干不在画院里憋着还有钱拿,画院这些小崽子们兴奋的很,看起来此次行动轨迹不外乎白天画画,傍晚夜市,晚上休息,完美!
单纯的小傻子们搞得夫子连连摇头。
夫子翻开花名册点了十人过去历练,其余人等留守图画院支应以备不时之需。等大家到了才有点傻眼,根本不像他们想的那么简单,首先这次走失儿童多达数十人,且几乎都是男孩,家属来报案描述面貌特征口齿不清,甚至一对夫妻过来口述的同一个孩子特点完全不同;另有目击证人描述拐带嫌疑人样貌也是风马牛不相及,大家才意识到这次任务的艰巨。
崔白开玩笑的说:“又不是要训练打仗,怎么清一水的丢的还都是男孩?”
“也不是,里面有两个女孩,其中一个走失了,又自己走回来了,受了点惊吓,问她什么都不记得。”旁边的衙役补充道。
好在有鲶鱼队长朱渐夫子带队,才慢慢捋出一个思路。十人分成两队,三人负责目击证人口供画嫌疑人,另八人负责走失儿童家属提供儿童信息。知命心思细,她所在小组负责画嫌疑人,目击证人找来口述,知命在旁边事无巨细的记录清楚。
超师疑惑:“开封府之前不都有文字记录吗?你干嘛还要再抄一份?”
“也许会有新发现呢!”知命没抬头。朱渐在旁赞许的点头。
铺开宣纸,崔白自信满满的开始画像。那妇人丢了孙儿,絮絮叨叨的开始描绘孩子的样貌,用手在胸前比划:“这么高!”崔白当即翻了个白眼,用手比着自己的脸划拉了一圈说道:“这位孙二娘子,身高是画不出来的,您只需要说孩子脸这个地方的样子,有什么特征尽管说来。”
“哦!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也好看。”
“没啦?”
“没啦!”
“没有什么疤痕?痦子?痣之类?”
“那没有。”
崔白拿着毛笔的手抖了抖,与一旁的衙役交换了个眼神,有效信息零,看来需要换了个方式沟通。
“那我问您说哈!”
“孩子什么脸型?长的方的扁的圆的?”
“孩子脸。”
“眼睛大不大?”
“不大不小。”
“鼻子大不大?”
“不大不小。”
“那嘴也是不大不小呗?”
“恁真聪明。”老媪拍掌称赞。
崔白怔在原处,听到自己脑袋里有一群乌鸦呼啸着飞过去:您是来报案还是来捣乱呢?
他捏了捏额角,递给能仁甫一个哀怨的眼神。一旁的衙役已经忍不住偷笑起来。看来只能再想办法。
知命这边也没有什么进展。
一个女子哭哭啼啼的叙说着案情,尽管知命一再强调自己不负责案件梳理,对方仍抹着泪花诉说孩子丢失的经过,并让知命给她做主寻找孩子。
双方进展缓慢,知命苦心思索半天也不得要领,想问问旁边专心画画的希孟一点意见。用手在他眼前挥了好几次希孟愣是没看见。得!天才的专注力了得,不打扰他了。再问问崔大牙看看吧!中场汇总知命和崔白达成初步意向,既然老百姓描述能力不强,那就由图画院这些画学生们根据孩子年龄段整理绘制出这个阶段孩子的大致脸型类型、五官类型,让走失儿童家人拼图,或许会快一些。先把儿童的样貌整理好,再处理嫌疑人长相。
画学生们先把纸张裁成相同大小的尺寸,用了一晚上时间把所有可能得长相都按比例画了出来,只累的赵知命同学眼睛酸涩,胳膊拿筷子夹菜都不由自主的抖动。
“知命,你对这件事怎么这么上心?是不是想借此通过遴选尽快升祗侯啊?”崔白打趣道。
是啊!为什么这么上心呢?庄柯的父亲是警察,职业的责任感使然,父亲年轻时候曾经救过一个企图跳楼自杀女孩,那女孩一个孤女艰难长大,工作后又被骗走了所有的钱,万念俱灰之下想不开走上了楼顶;接警后庄柯的父亲和同事们一起苦口婆心的劝,本来那女孩都动摇了,却被楼下围观的群众起哄“赶紧跳,别耽误我们时间……”女孩重新燃起了对生的渴望又熄灭了,决然的跳了下去……父亲因为这件事自责了很久,后来吃了大半年抗抑郁的药才慢慢走了出来;大概是从小耳濡目染,庄柯遇到不平事,也总忍不住想出头,比如她之前救了的那个女探搏手。
第二天众人将画好的五官纸张,用夹子夹在了晾衣绳上,像晾晒小手绢一样挂了好几排,一排排眼睛、鼻子、嘴巴,看着颇有点壮观。
这些家人们看着一堆各式各样的脸型、眉毛、鼻子、嘴巴、耳朵,纷纷回忆孩子长相,遇到与自家孩儿接近相似的就把那张纸扯下来,交由衙役们统一收齐。
衙役们拿到一个人的全部五官就马不停蹄的再交给画学生们,把收齐的五官再附到大纸上拼贴好一整张脸,登记好顺序姓名等信息。果然,这个办法大大提高了效率,东京府尹大人过来视察工作,也颇为赞赏。组合五官又遇到了麻烦事,单看每个部位都很像,组合起来家长们都说差点意思,不那么不像。
朱渐夫子偷偷把休沐日的苏汉臣请了过来,苏夫子专门画婴戏画的,他看过称小事一桩,很快找到了症结所在。确切的说,像是像,但是像大人,不像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颅面会逐渐增长,颅顶越高的人,因为头骨较高,颅面比相应也会越低。而且儿童相较于成人,五官更圆润,下颌脸颊位置更饱满。苏汉臣和朱渐夫子用了一整天的时间,将那些画作一一的矫正还原,直到家长们都觉得十分贴近真人,效果逼真,才结束这工作,晚上二人约着喝酒去了。
灯下里,待所有人像都收齐完毕,知命和超师慢慢扯下其余那些五官样貌图画,发现歪瓜裂枣长相的、特征明显的五官几乎都被剩下了,失踪儿童确实没有特别的记忆点,几乎都是平凡普通的长相,即使按这个时代的审美也勉强算是周正端方,但也是扔孩子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这给办案增加了难度。
第二天嫌疑人画像也依照昨天的办法,但收效甚微,目击者本来就少,那个嫌疑人又只露了眼睛和额头,其余都包裹住,任凭随便一个人这样包裹,也辨认不出来具体长相,只有一个显著特征,就是比较高比较壮一些,工作又陷入了死局。怪不得府尹大人要兴师动众的动用徽宗心尖上的翰林图画院。
又是夜晚,知命汇总着白天的信息和线索,这些儿童的消失点,基本都在羊马墙、瓮城、光化坊、利仁坊、甜水巷,父母和家人也几乎都是小商小贩之类没有什么权势背景的家庭。这样出身的孩子拐带走了勒索赎金也要不出多少,且男孩居多,年龄从10岁到13岁不等,甚至男孩比例高达95%以上,如果对方是一个拐卖集团,他要这么多男孩干什么呢?又不是打仗。不过重男轻女的社会惯性,男孩丢失几率大也正常。衙役们还提供了一个信息,他们在进行街道排查时候发现,丢失的孩子里面,还有不少乞丐和流浪儿,这些孩子的特征和父母来报案的走失儿童特征趋近。
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儿童拐卖失踪案,说不定背后是一个庞大的人口贩卖组织。知命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汴梁地图,孩子们失踪地点不约而同的汴河附近。
这可就难办了。
开封府,水系很多,排水当然很重要。北宋的京师开封,地理位置在黄河下方,古代黄河泛滥几乎成了常态。一到夏季,附近大小河流就开始上涨,向城市倒灌。开封要是没有良好的地下渠道泄洪排水,早被淹了。所以从后周时代,朝廷就很注重开封的泄洪问题。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后,依然把开封定为都城,修建地下渠道就是最重要的工程。经过数年的修缮,京师地下不但可排水,还可跑马建房。
但是,这样雄伟的地下渠道,在北宋后期依然成了犯罪分子的巢穴,以及孤苦无依者的避难所。
大名鼎鼎的鬼樊楼、无忧洞依托于宋朝发达的地下渠道。身在其中的人,也只有那些逃脱了刑罚的犯罪分子会感到“无忧”和快乐,真正的逍遥法外。这些失踪的孩子如果都被鬼樊楼和无忧洞的犯罪分子拐带绑架走了去略卖,那可就糟了。第三天一早,知命把自己的猜想和主管这件事的彭大人说了,彭大人也是一脸的无奈。
“赵官人,莫怪我们惫懒,按说治安管理归大理寺管,但他们也头疼的紧。大理寺每年都要清理几次,但很难造成沉重的打击。”
“难在哪儿?”
“您有所不知,嫌疑犯长居于此,很熟悉里面的地形,大理寺不熟地形的办差人根本找不到他们。这鬼樊楼和无忧洞上方就是京师,不可在地下使用重型武器。我朝已有威力巨大的火炮,如果这是在野外,开几炮就能解决问题,但谁敢在鬼樊楼开炮?造成坍塌怎么办?官家第一个就要问我们的罪。”
见知命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神色异常,彭大人顿了顿,又补充说:“开封府地下除了渠道,还有战国时期的古城,“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虽然鬼樊楼里作奸犯科者众,但更多的还是无家可归的穷苦百姓。这些百姓对嫌犯来说,就是最好的人质,我们衙门的人投鼠忌器,不敢逼得太狠;再者如果清剿成功,那么里面的百姓怎么处理?这么多人突然间出现,朝廷管不了或者不愿管他们的衣食住行,将会造成更大的治安危机。所以只能听之任之。而这些人也很识相,拐带孩子只找民间长相出众的,绝不找官宦人家的;犯事儿也只敢犯民间,不敢沾官府。朝廷的律法里有一条,对十岁以下的孩童,那就不分略卖、和诱,只要孩子成为奴婢了,通通都是绞刑。所以失踪儿童几乎都是十岁以上的。而这也是朝廷容忍了这法外之地的最主要原因。”
一口气说完这些,胖胖的彭大人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苦着一张肥脸,沮丧着堆在椅子里开始喝茶。
知命点点头,确实,宋朝要想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该做的不是派兵清理,而是给老百姓更多活路。等百姓都离开了,缉拿犯人也就容易了。可宋朝四面是敌,没这能力。
忙了好几天,今晚难得不在衙门吃工作餐,和一起公干的师兄弟们在汴河边酒楼吃饭,看到一个乞讨的孩子,和其中一个画像上孩子很像,腿脚麻利又机灵,丢失的孩子里难得有一个脸上有痣在下巴处的,因此印象格外深些;知命和师兄们一道确认了孩子身份,立刻放下碗筷,快速下了楼一路追过去,却不想半路被突然到来宣旨的王宗尧挡住去路,这一耽搁,再追,就拖延了时间和距离。那孩子机警,远见了有人来追就拔腿跑走,眼看着那孩子像个漏了风的破麻袋一样,沿着河边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等到师兄弟们在对面合围赶过来的时候,那孩子竟慌不择路的跳进河里,只留了一串泡泡在水面咕噜噜的不住往上浮动。赶到河边,何荃和超师两个人追跑的太快,来不及收住速度竟掉了下去。这河渠高高没有护栏,他们跑的急没有防备,两三米的高度,扑通一下子栽倒水里。知命见了连忙脱了外袍下水去救,好在超师水性不错,知命和他两人七手八脚的把半昏迷的何荃给推上了岸。王宗尧和侍卫们也过来帮忙把几人带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