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候鹖鴠不鸣;二候虎始交;三候荔挺出
这日休沐,知命老爹让德旺送来了些文房器具,端砚、湖笔还有水晶笔搁等等,知命得了这些好玩意儿,想着多日没见着师母了,上次斗台赢了,理应请夫子吃个饭什么的。早早带了俩侍女去夫子家拜访。混熟了的知命明显没拿自己当外人,也没提前打招呼就大喇喇的过去了,甚至是带了小姑娘们蹦跳着一路小跑过去。
夫子在图画院德高望重,绘画上造诣颇丰,但是个生活上的白痴;婚后的他被师母惯的如今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师母家里家外一把好手,自是把家整理的井井有条,竹篱雅院,意在自适。
一大清早,夫子带着儿子在院子里练太极拳,师母带了侍女收拾了院子:晾晒被褥,洒扫院落,侍弄树木。
作为资深废话高手,夫子又开启了一天的尬聊模式。成婚多年,且聚少离多,师母被练得显然也成为了抬杠专家。
夫子眯着眼睛,似乎在享受清晨的新鲜空气与朝阳抚慰,一招左右云手:“这鸡蛋哪来的?”
“这段时间趁你不在家,我下的。”
再来左右野马分鬃:“你看到我袜子了吗?”
师母不屑的看了一眼夫子光着脚丫子穿鞋练太极的学究样。初冬时节,冻得红彤彤的一节脚踝。
“被你儿子吃了。要不然你让你儿子试试能不能吐出来?”
下一招白鹤亮翅:“你买菜干什么?”
“我乐意,我一会扔着玩。”
夫子定住身形,回头看向儿子:“诶?你觉不觉得你娘好像有点不对劲?是不是你惹她生气了?”郭思扎着马步,无辜的直瞪眼珠子、摊手。
师母临行前去如厕,夫子又问:“你去茅厕干什么?”
师母被气到炸毛:“给你做饭!!!”
夫子淡定的转身搬拦捶:“儿子,我常年不在家,你看你把你母亲气的,以后少惹她生气。”
郭思无奈又无奈:“那您还是干脆别回来了。”
“个逆子!”夫子娇嗔了一句,继续他的高探马、右蹬脚、双峰贯耳、转身左蹬脚……
师母正准备出门,知命迎面走了进来,师母笑颜如花:“哎呀呀呀!我乖乖女儿来了。快让我看看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知命抱着师母不撒手,“想师母了,来看看您,不打扰吧?”
“怎么会?我一会去买菜,中午在家里吃。”
“好呀!好呀!想师母的手艺了。”
“听说你前回斗台赢了,师母给你庆功,这帮臭男人,成天以为自己了不得,尾巴都要翘上了天去了。就该有人治治他们。你给咱们女子出了头,师母要好好敬你酒。”
“哎呀呀!师母说笑了,折煞我也,我陪您去买菜。”
夫子在后面吐了吐舌头,又摆摆手,示意赶紧带师母离开。他老顽童一样幼稚的举动,知命已经对这样反差的夫子见怪不怪了。
上次来吃饭,夫子见到对面墙上的一只蟑螂大呼小叫,险些跳到桌子上。还是师母厉害,头都没回,指如疾风迅如闪电般用筷子将那蛇形走位的小可爱深深扎到墙皮里,侍女熟练的用手帕扣下那小虫子扔出去,只留一脸崇拜竖起大拇指的郭思还有海狗鼓掌拍马的夫子,俩人的动作被师母一记眼刀收了回去。
知命让秾芳跟着一起去买菜,翠萼留下来打下手,中午吃完了饭,小睡了片刻,师母非要留着一起吃晚饭,知命也不客气留下来吃晚饭。
师母喝了不少酒,夫子酒量明显不够PK的,几局下来就醉的不像样子,回去睡了,此时月已当空,师母微醺着对知命聊天说笑:“知命,你知道吗?师母年轻时候也算是姿色出众,一家女百家求,当年在长安,媒人也是踏破了我裴家的门槛,我家是唐代裴旻后人。裴旻你知道的吧?”
见知命认真做着倾听者,师母继续道。
“就是开元之年间最红的那位将军,李太白的诗歌、 裴旻容剑舞、张旭的草书为“三绝”,据说哈!我的这位老祖宗裴旻在家守母丧,到吴道玄那儿。请吴道玄为他在东都洛阳的天宫寺绘制几幅状写神鬼的壁画,来给在阴间的母亲求得神佛的保佑。吴道子回答说:“我已经很久不作画了。如果将军真的有意请我作画,为我缠绸结作彩饰,请舞一曲剑。或许因为你剑舞的勇猛凌厉,能让我的画重新跟阴界相通。”裴旻听了后立即脱去丧服,换上平常穿的衣裳,骑在马上奔跑如飞,左右舞剑,接着他掷剑入云,高达数十丈,如电光下射,而斐旻用手执剑鞘承接下落之剑,剑穿室而入。几千人围观,没有一个人不被这种惊险的场面所惊惧。吴道子于是挥笔在墙壁上作画,随着笔墨挥舞,飒飒地刮起了大风。奇景壮观、世上罕见。吴道子一生中画了许多画,就连他自己就认为这是他最得意的一幅作品。”
知命和三个侍女听得如痴如醉,幻想当年那个人舞剑的飒爽英姿何等风采,可惜当下是看不到了。
师母看知命还犹自沉浸在故事里,轻敲了她脑门:“可惜呀!咱们女子没机会上战场,开疆拓土这等建功立业的事都没咱们得份儿,被这世道困了大半,仿佛生来就是围着那臭男人转的。尤其是嫁人之后再无风光,做不回自己。你看看我现在,做的是郭熙的夫人,郭思的母亲,就算死了被封了诰命,也是郭氏。师母苦笑了一声,倒满了杯子。
“来!知命,你替我们女子出了头,勇气可嘉,师母敬你。”
“师母,该是我敬您才对,您和夫子对我多加照拂,知命感恩惭愧。”知命站起身恭恭敬敬的拜了师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师母看着大笑起来,紧跟着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师母给你们露一手。
“知命你们几个且等我一会,我稍后就来。朱颜,咱们走。”师母喊来了自己的侍女随后不见身影。
师母喝的开心,知命也开心,难得秾芳和翠萼跟着蹭酒喝也开心。
夜里有凉风,屋里却热乎乎的。门开着,不消多时竟下起了薄薄的雪,知命站在门口,看雪花自黑洞一样的天空上洒落下来,远远的郭思走了过来,准备给她们添炭火,加披风。
郭思年龄比知命小3岁,却难得的斯文守礼,老成端正,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成熟稳重。
“知命,家母今天小醉,失礼了。多谢你来看望她,我母亲今日是真的高兴的紧。”
“得之,你太客气了,我自己也没把自己当外人,你们不嫌我麻烦,总来打扰就行。”知命笑嘻嘻的回应,脸上一抹红颜,衬得少女皮肤娇嫩可爱。
正说着话,师母带着侍女走了回来,已经换了一身装扮,手中拎了一把长剑,凌厉的走过来,那气势仿佛换了个灵魂。知命本来有点懵懵的迷醉感,这时候突然有点清醒了,来节目了,这是要——舞剑?
师母一言不发,眼神坚定兀自在院子里站定:“吾为裴氏后人,今夜献丑了,男人有英雄梦,为什么女人就不行?”
“母亲,儿子为您吹笛助阵。”郭熙从袖子里摸出一把短笛也展开架势。
这漫天雪花里红衣美人如玉,剑气如虹,剑鸣阵阵,与笛声相和,刚柔并济。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师母此刻像个雪地里的剑仙一样美,原来舞与武是相通的,又美又飒的师母把知命看呆了。她的遗憾被永远留在了青春里吧?
曾几何时,图画院的课程里夫子讲李商隐、讲李白、说杜甫,白首同归的白居易、元稹;望眼欲穿的柳宗元;超前洞见的刘禹锡……那些个神仙人物,虽被后世贴上“诗仙”、“诗圣”“诗佛”的标签又如何?哪一个不是怀着无助、仿徨与不甘,甚至背负了骂名与潦倒?隔了千百年,从前在诗歌里、画里去感受唐宋遗风,如今身处此处,感同深受这种不得志的落寞与不甘。
人一生,何其憾?
男人况且如此,女人生在了这个时代,嫁人生子洗衣做饭,一眼看到头的日子让人绝望,想要不做男人的依附,谈何容易?
偌大的东京汴梁承载了多少如知命一般年少人的梦想与抱负,又有多少人实现了自己的初心与理想?这洋洋洒洒从天而降的雪花,浪漫又残酷,今夜又将又多少人会冻死在这深夜里?
想到此处,知命泪流满面,年轻时候的师母应该也曾经是个满心期待、怀揣梦想的少女吧!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生不逢时的少女。
刚才被搀回房间的夫子听到动静,迷迷瞪瞪的打开窗棂,拿着个酒壶,对着壶嘴就吹,边喝边看,眼睛闪着光的笑:“舞~剑~,好多年没看到过喽!”师母飒飒的风姿让秾芳和翠萼也目瞪口呆,惊得直鼓掌,化身两个小迷妹,此刻的师母,不再是那个洗手作羹汤的得之母亲;也不是相夫教子的郭氏,她就是她。或者说,在知命眼里,每一个女性的闪光面都值得敬佩。
“得之,你见过几次?”知命带着鼻音小声问郭思。秾芳闻声,过来给知命擦擦眼角。
“这是第二次。”郭思满眼欣赏和骄傲的神情掩盖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