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溪边风物已春分。画堂烟雨黄昏。水沉一缕袅炉薰。尽醉芳尊。
知命求见官家跪地许久,虽然已是春分,地面仍凉气逼人。跪的久了,后背都泛着凉飕飕的气。梁公公说官家还在打坐,不知何时才能得见?知命不管,一直跪着搏个同情牌也好。殿内那一炉袅袅飘着轻烟与香气的焚香氤氲一室。搞得知命居然有点犯困,又不敢懒着,努力挺直了腰背。造型华丽的香几,莲花底座狻猊出香,知命望着那华美的香炉正出神,那边传唤说官家醒了。
官家见知命跪着心疼的赶紧让她落座,简单寒暄起来,知命注意到徽宗脸色很不好,发黄发灰,容色暗淡,心想这个时候替赵令松求情会不会不是时候?
官家问起知命外出游历的经过,知命想到了节庆里那浓浓的人情味儿,那久违的真诚与热情,叔叔婶婶的唠叨和送糕点,还有与邻居相处间人与人之间纯粹的善意,让久在樊笼里的人感受到来自人群的温暖,烟火气在国家蠹虫和官吏腐败等盘根错节的形势下依然没有被消磨掉,小老百姓们安于现状,本分生活的样子在知命脑海中不断地回放。初中课文里范仲淹写到“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正是当时写照。
知命定了定神,正色回复官家的话:“回官家,政通人和。”。
徽宗终于笑了一点点,“这句话说得好,‘政通人和’”。徽宗抬笔在案几上写了这几个大字。
知命回神会意觉得有点奇怪,她穿来的时间是大观四年,然后就跨年到了政和元年。
“你觉得重和二字如何?”
“和之又和,大吉祥。”
“既然政通人和,和之又和,那你跪在此处作甚?”
“官家息怒。赵令松有罪,但罪不至死。您广开慈幼局与安济院,为天下第一大善人,功德堪比佛陀菩萨,赵令松正是以您为榜样,不使长幼口无饮食、身无衣盖、冻饿于道中。赵令松胼手胝足维护的是官家的天威,皇家的颜面。”
诚然,知命打了亲情牌,他们都姓赵,血脉里是一路的。
徽宗转过身慢悠悠的反问:“这么说,是朕错了?”
“臣不敢,臣惶恐。”
比起赵令穰瞻前顾后、软弱无能,赵令松虽鲁莽不知变通却令人敬佩。知命沉默了一下,长跪道:“为众人抱薪者,不可困顿于风雪;为苍生吹哨者,不可倒毙于灾厄。官家令众生饥寒得济,官家天恩百姓感恩无穷矣。”赵佶突然就有点不耐烦的样子,眄视指使:“你知道朕对你有多失望吗?本是画院倍受期待的祇侯,前途无限,现在跑来掺和这些,你僭越了,这事朕自有决断。你回去吧!”想到叔母的眼泪,本来白净可爱双生子满脸尘土色的样子,隰州那成群衣衫褴褛、枵腹终朝的难民,知命不甘心,继续朗声说道:“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官家之志也。”然后长跪不起。
徽宗盯了她一会儿,只说了两个字:杖毙。
两个力大无穷的内侍夹带自己的胳膊往外拖拽,知命睁大双眼不敢相信自己即将被处死,官家背对着她,身影越来越远,她竟然连救命都喊不出来。
呼~~~~~~~
马车一个趔趄,车身剧烈摇晃了一下,知命从梦中惊醒,后背衣衫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被冷汗浸湿了。
原来是个梦,还好是个梦。不!不能傻冒到直接去触官家的霉头。
知命掀开帘子往外看,汴京快到了。
行至宫门拐角处,有人淡淡的在谈论着,那语气口吻仿佛实在菜市场讨价还价般稀松平常。
“隰州现在乱成一锅粥,正是咱们伸手的时候;我们大人说了,赈济粮食抬价,咱们只要一成的利就够了,其余的,算是他孝敬梁大人的。”
知命笑了,先行船再骑马颠簸不眠不休的赶了几天的路,这会脸色惨白,笑容甚至有点凄惨恐怖,不知道在笑自己的愚蠢、不自量力,还是在笑这荒唐的世道?历史的尘埃落在这些平凡生活老百姓的身上,就是一座大山。
食禄者与下民争食,伐冰之家蓄牛羊。
知命冷眼看着那两人背影远去,在脑海中不断排练觐见官家的台词。
知命见了官家,从容的将从王宗尧留给她的《辋川图》呈给官家,声称是从隰州民间费心搜罗来的,赵佶果然龙颜大悦,知命见机提议翰林图画院赈灾义卖。原来想着赵令松的事,她只字不提。结果,赵佶闻言脸还是突然阴沉了下来。
“你叔父赵令松一事,你怎么看?”
该来的还是来了。
“臣不懂朝政,一切但凭陛下决断。只是‘为众人抱薪者,不可困顿于风雪;为苍生吹哨者,不可倒毙于灾厄。官家令众生饥寒得济,官家天恩百姓感恩无穷矣。’”
她也真是胆子肥了,明明那个预知梦都给过她信号了。
赵佶沉默了许久,“你先回去吧!容朕想想。”
知命跪谢官家,默默回了翰林图画院,提议赈灾义卖这事提前和郭熙夫子商量过,夫子的意思还是要看陛下圣裁,所以才有的前面这段。现在只能等消息。
半个时辰后,梁公公让多吉带话过来,大致意思是赵令松违反了国家规定,这事是板上钉钉的,现在给赵令松求情的人太多了,多她一个不多,即使她们是亲叔侄,这个时候还是要避嫌,而且赵令松身为国戚,又身居要职,容易让官家误以为在结党谋私。
按照历史书上的流程,这个时候宋末六贼已经猖狂,离京月余,从前她也只略略知道王黼、梁师成、杨戬、蔡京几人,现在京城中暗流涌动,更多的是她不知道的情况,不想死的话,还是先暗暗观察,既然官家还没有给出旨意明确赵令松的结果,那就是还有救。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划拉银子,让隰州的老老小小活下去。
“赵令松身为皇亲国戚不顾朝纲,擅自私放官粮,谁知有没有同谋啊?”身后不远处的杨士贤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幸灾乐祸的声音砸过来,显得那么不要脸。
知命不敢妄称人缘有多好;但至少大家不会苛待她;此刻唯独杨世贤落井下石,也真是始料未及。早知道当初斗台的时候就应该上奏官家开了他。知命转身看杨士贤得意的样子,没有理会他。倒是趴在墙角的赵宣,恨自己无力争取到什么。他身边那个窝囊内侍不停地给建议:“主子,你可别冲动啊!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知道,我不会冲动的,你回头去找个人偷偷把杨士贤杀了吧!他实在太过分了。”
小内侍瞬间石化:你还说你不会冲动……
第二日,等不来官家旨意的知命开始第二步计划。她让孟喜老唤了德旺过来,在德旺面前哭天抹泪的做作了一番,说如果父亲大人不出面的话,那就只能女儿捅破天去求个人情。官家还是端王的时候,赵令穰与官家私交甚好,现在又替赵佶养马,功劳卓著,于公于私二人关系匪浅,否则也不会把自己私生女女扮男装放进皇宫里,退一万步来说,赵令穰一句话顶知命一万句。赵令穰怕知命做傻事肯定不会放任她胡闹;都说赵令松是庶子,与赵令穰关系不过尔尔,关键时刻,家族颜面和荣耀是捆绑的,先前赵令松给知命置办宅院等于是给赵令穰递了投名状,现在该赵令穰“回报”一下了。
果真,被弟弟和私生女“连累”的赵令穰来了,先去见了皇帝,老狐狸什么也没说,只是跟官家汇报了工作,然后两人赏落雪,下棋叙旧了一晚上,具体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就连多福都没打听到。
第二日官家奖励了赵令穰珍贵书卷一部,犒劳之前他养马数量日益增多,军备豢养渐强。赵令穰那边从皇宫里出来,一刻没停的带着一大堆补品和药材来别苑,立在知命跟前又啰嗦了一大堆,像做工作报告一样,从尧舜禹到秦皇汉武讲了一大通,知命恍恍惚惚红红火火间抓住了一点线索,好家伙吐沫横飞了快2个钟头,才刚讲到魏晋时期,饶是当年听课小能手的知命也头疼不已,怪不得别苑的家仆都是聋哑人,是有原因的。也不知道我那个娘亲当初是怎么看上你了?她是不是聋啊?知命呆呆的这样想着,看着桌子上赵令穰带来的一沓银票和满满一整盒金银锭子,又重新打起精神听,要对得起这闪闪发光的听课费!
不 过,从赵令穰的神情来看,官家应该不会把赵令松怎样,做做样子,到时候立个威,再放人。关键现在不能等的是赈灾的事,多少个人要活命?多少张嘴要吃饭呀!这是件急事。
隔了一天,师母让人送了信过来,信中说她这几天和夫子商量过了,届时让郭熙夫子等人联名上书官家,以翰林图画院的名义赈灾,以示皇家恩泽。这么有面子的事,官家应该会同意。知命捏着信,又一次坚定认为夫子娶了师母,绝对是高攀了,师母就是自己的偶像。
“我得给叔母去一封信,先让她放心。让她做好准备接赈灾物资。”
现在要开始下第三步棋了——“鬼魂讨粮”。
当今天子信道教,他出生于五月初五,是恶月中的恶日,不吉利,这天出生的人“男害父、女害母”,而他占的时辰不止如此,据说还会害儿女和社稷,真是所有命数里最差的那一款,偏偏有着这样命格的人,“再受命”阴差阳错当了皇帝,后来虽然赵佶的生日大大方方的改在十月初十,但他自己始终卑于此,乃至后面寻找祥瑞间接“证明自己”到疯癫。
“姑娘,打听到了。大观四年五月九日,“彗星出”,二十日,官家便发布《星变赦天下制》,前段时间彗星又出了,恐不是吉兆,司天监都快炸锅了,虽然消息封锁了,不外泄。但前几日汴京城突然四个城门同时失火,把这凶兆传的神乎其神,现在街头巷尾老百姓都在议论呢!说是天火降落,惩罚人帝不作为云云。再往前还有其他传言,只是咱们在隰州太远不知道而已。这几天还会出彗星,具体日子纯钧会回消息。”
“翠萼这回你再帮我跑个腿,先回宫里一趟,想办法把这些散播出去,另外再加上一些,比如这段时间不断有祥瑞出现其实都是造假,主要是在掩盖隰州鬼魂讨粮。再去打听下官家常偷溜外出的那狗洞在何方?记住一定要具体位置。”
“你去把纯钧喊过来,让他带我的手信问下李师师,官家最近一次约她是几时?”
“去瓦子那边找一个能走鬼步的戏子过来。”
知命顿了顿,看了一眼王宗尧派纯钧带来的银子“我可以花重金雇佣。”
这回,她由衷感觉王宗尧这人想的真是周到。
戌时翠萼回来,一五一十的将差事交待个清楚,仅仅一个下午就搞定了所有事。
“怎么这么快?翠萼你也太能干了。”
“不是我,姑娘,是純钧,而且……”
见她面有难色,知命:“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