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孩子,没有一个堪得大用,原本最看重的老九德基,像个废物。老九进图画院以为我不知道他的用心,无非是希望我多赏识他几眼,其他那几个儿子每天比朕还纨绔难当。我坐上这个位置每每也孳孳不息、如履薄冰。累得很,我常常怀念当端王的时候,只做个闲散王爷真是幸事。”
希孟听赵佶说这些,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茬,就默默地在一旁做个忠实听众。
“希孟,你父母的事,朕都知道了。”
希孟闻言吃了一惊,但很快平复了自己的表情。
“你恨朕吗?”
“学生不敢。”
“不敢,那就说明是恨了。”
希孟一向嘴笨,考公考编估计给他十次复习的机会,申论也是零分。
官家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自顾自的继续输出:“收你入门是我平生为数不多的得意事之一,每每看你呈上来的画作,朕都很有成就感。同时也在感慨,自己的儿子怎么就连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孩子都不如?之前怕图画院里那几个老头闹起来没办法收场,就收了你,不过朕也是真心想收你做徒弟。你也知道,朕一直都忙于国务,不得分身,从前教导你也都是忙里偷闲,看着你进步,朕从心里高兴,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做一会儿赵佶,而不是皇帝。从前时光都不算数,从今天起,朕每日腾出时间来,你每日来御书房,朕亲自教导你绘画之法。你我师徒,从今日起开始好好从头来过。
“多谢官家亲授之恩,学生眼界和技法大有提高。”希孟边说着边作势要跪谢,被皇帝拦住:“哎!你起来说话。我话还没说完。”
“可是,朕真的太累了,真的尽力了。朕的理想是希望恤孤念寡,敬老怜贫,钱物周给,助百姓生理。我建立孤儿院是希望天下所有失怙的孩子都得庇护;我建老人院希望天下所有老人得善终;我建图画院才是我自己,作为我赵佶自己的愿望。希望世间所有美好都能通过画卷集中在这里。那些个大臣说好听了是肱股之臣,每日里在朝堂上斗来斗去,吵的朕头疼。没一个好东西,不毂草昧,我被推到这个位置上,太难了。”
“朝堂的事,瞬息万变。有时候我在想,那些个人私欲重,中饱私囊是人性,都有一家老小要养活,有名利心要满足,只要别过分就好;有时候案情重审,我知道有人被冤枉,枉死了人,朕心里愧疚的很,甚至夜夜睡不好,你流落民间多年,定是让你受苦了。”
希孟心里纠结得很,赵佶说的真诚,可是小姨草庐里自己双亲的牌位似乎在警告他要把官家当仇人;但官家又实实在在的对他好,赏识他,信任他。
“后来,有胆大狂悖之人竟借醉酒预测我的命运结局,我虽然责罚了那人进了女道士观。但仍旧不免害怕忧惧惊恐。后面朕慢慢想通了,我已经尽全力了,而且你看,这大宋山河现在不是好好地嘛?”赵佶说了半天,终于露出喜色。
“我觉得你之前那个提议非常好。不见大川,怎可下笔?你帮朕把这千里江山都画出来。‘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王希孟,将大宋江山落笔于画卷,你当如何?”
“以青绿为魂,寰宇六合为骨。江河丰饶、众生乐业其间。”希孟答道。
希孟早就想好了以青绿色为主的山川该是多么美丽壮观!青绿山水,这是他们共同的理想,有胆识、有功力方可成事。
“那你敢不敢替我完成这一画卷,了却朕之夙愿?”
“嗯!我可以。”希孟用力点点头。
赵佶笑了,笑的很开怀,远远的都能听见的朗声。
“你这孩子倒是狂,你都不问问我,为何选你?”
“官家自有官家的道理。”
“朕看不上那些做作媚巧的画风,尤其前朝渐变过来的富丽堂皇之气,毫无气象风骨可言;我希望你的画能一革沉冗之风。”
“赐你上等宫绢、青金石、孔雀石等,许你去江南采风、揽庐山之敦茂、择山川之胜景绘入山水画卷,务求尽展我大宋风采。”
“臣定不辱命。”希孟叩首领命,眼睛里神采奕奕。
希孟领了旨,不日出发。随行的还有李唐、张择端,萧照也要回老家,于是跟着一起走。临行前,知命想着还是来跟官家告辞。递了折子,等陛下召见。在图画院里等待的时候,先去找希孟,希孟正在打包收拾行囊的,他将那天二人对话转述给知命,二人莫不动容,忍不住唏嘘,感慨皇帝不好做。一刻钟后,小黄门来报官家不见,行兴局说官家有事,着图画院山长依例安排庐山之行。
隔天听说又去找了李师师。知命嘴角抽搐了一下,果然狗皇帝说得好听,回头总能想到机会奖励自己。
赵佶找到了一个最适合代替自己画江山的人选,王希孟身上的少年气似乎让他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光,那个只有醉心书互心无旁骛的端王时期。
他只是一个无能的好人罢。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享乐,那延宁宫禁女道士观里的那位告诉我历史的真相,最崩溃的人就是我。”
“我也不想做这个皇帝,箭在弦上,起初我只想当个闲散王爷,什么事我都不想管,后来发现自己没本事管理这个国家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坐上了龙椅。”
赵佶说这话的时候,脸色涨红,既委屈又气急败坏。
知命跪求赵佶救隰州,赵佶怒不可遏,砸碎了手边的茶盏,一地的瓷片就像知命的心一样破碎:“你想让我承认什么?承认自己无能?”
“朕,是皇帝。”
他做回到龙椅上,那副高高在上的疏离模样,令知命寒心。
“知命,醒醒,你又发魇症了?”
知命睁开眼,马车里有些暗,她没有回复希孟的话。掀开帘子往外看去,荒山野岭,辨不清东南西北。只听见马蹄声声、车轮滚滚。
“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还远着呢!刚进寿州地界,姑娘若是累了,就接着眯一会吧!”秾芳拿了一个靠枕塞到知命身后。
大奸臣蔡京,高俅,宦官童贯等把持朝政,宋徽宗被蔡京所呈现的虚假繁荣彻底蒙蔽,太平盛世的外衣下大宋肌体早已开始腐烂,买官卖官现象严重,官怨沸腾;政府层层搜刮,民不聊生。她早就知道的,前尘种种真是如王宗尧说的,傻透了。这次出远门,知命刻意没有跟王宗尧告辞,她现在心里也矛盾的很,想着还是给自己些空间暂时不见,理理思路。
弥勒以前说过的,人这一生,终归是要: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现在他们要出发去见见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