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对猫又是否伤过人这种事显然没有兴趣。
小夜继续道:“桔梗姐姐你救过它以后,它第二天就来找我,说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不能再久待在人类的村子里了。但在离开之前,还想做些能报答我的事情。”
他无声地听着。这一切竟都被那个女人猜得正着。
“我、我就想着,隔壁家晴子的阿爹的病情总不见好,害得晴子得日日守榻,好久都没能和我们一起玩了,所以就把她阿爹的事拜托了小黑团……”
杀生丸挑眉:“你相信妖怪会救人?”
小夜歪头:“桔梗姐姐你也救妖怪,为什么妖怪就不可以救人呢?”
童言无忌。
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折了又问:“他们何时离开,又往哪边去?”
“我和晴子是昨日未时左右送他们出村的,但晴子不知道小黑团是妖怪,只知是桔梗姐姐救的一个人,说是与土地公有些交情。”
“当地土地公?”
“嗯,不过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呢……小黑团是这样告诉我们的,然后出了村子,他们就往西边走了。”
话及此处,他所需要的信息也差不多集齐了,在此也是多待无益,当下便使唤起小夜来。
“知道了。小夜,你去将刚才屋里那人替我叫回来。”
“桔梗姐姐……现在就要走了吗?”
女童脸上显现出的失落之色很快便直达他的眼底——这让他那破口而出的“嗯”字不由得在喉间沉浮,变得坚硬哽噎起来。
难不成互换了躯体,还能有情感同化的副作用?
于是那个“嗯”便如丝线般伸展延绵,换做成了一句:“有什么想要我给你带回来的?”
这话听起来仍然略显生硬,但对于他而言,已是近乎极限的柔软。
小夜眨了眨眼,似乎终于也对“桔梗姐姐”今日的种种感到些许疑惑。但她自小懂事,生长在这样狭小的村落里,也绝不会拥有对身体互换这种玄乎之事的想象力,因此,她很快就意识到“桔梗姐姐”寻找猫又的迫切之意。
“唔……不用啦不用啦,”女童羞赧地摆摆手,“桔梗姐姐你早些回来,再给我们讲讲一路上的故事,教我们射箭就好了……我们会乖乖等你的。”
女童说完这几句,便挠着头跑走了。
这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他一个人。日光逐渐高悬,透过薄薄的纸窗映照在他的脸上,有点刺眼,但他此时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只好任由这束光肆意妄为,霸道得似乎还要将这具陶土做的冰冷身躯给暖上一暖。
他闭上了眼睛,其他的感官便敏锐起来。外面开始有了遥远的人声,像是最稀松平常的生活间不可避免带出的嘈杂之音,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如清波浪潮,浅淡地拍打在他的耳畔。
屋舍明朗,空气恬静,既无丝竹乱耳,也无恶鬼索命。他动不了,却也不必动,就这样僵持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于是,竟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他近乎以为自己已经属于了这个融融的人类村落,与过往的刀光剑影和浴血争斗绝然长别。他走在了妖与人的边缘,在那根清晰又朦胧的界限处徘徊逡巡。
——可笑!
念及此处,他即刻警醒,冷彻的目光讽刺着自己方才那一瞬愚蠢的想法,更将这种软弱归咎于身处的这具饱含人类之心的躯体,暗自愤愤地想着绝不会放过那只自作主张、胆大包天的猫妖。
就在这时,屋外的人声逐渐入耳,变得欢快又嘈杂。孩童们的咯咯笑语将屋里的温度又提高了些,这让他感到些许焦躁。
再一次打开的木门无不彰显着这一切喧嚣皆非幻境。
“桔梗姐姐!”
“桔梗姐姐~我们来看你啦!”
“桔梗姐姐……”
这些稚嫩的喉音争先恐后、横冲直撞地朝着他逼近,四五个瘦削而灵巧的孩童在进屋后毫无顾忌地朝他奔了过去,围在他的一侧,一个二个的脸上都挂着真诚又期切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小夜走在后面,手上抱着些药草,桔梗也随着这些孩子走了进来,因为身形高大,挡住了想要破门而入的刺眼阳光。
“桔梗姐姐,我们都听杀生丸哥哥和小夜说啦!”
“是啊是啊,我们就想着赶忙来给你打个招呼,你和杀生丸哥哥要快去快回哦~”
“小夜说桔梗姐姐受伤了,所以我们就找了些药草来,都是桔梗姐姐你以前教我们采的,嘿嘿!”
孩童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好像生怕说晚了一句,便被别人抢了风头。反而是刚才已单独交谈过的小夜,安静地将药草放在她的身旁,又对她羞赧地笑笑,走回到了桔梗的身边。
他看向她:“你?”
她自然地答道:“方才出去转了转,闲来无事,便陪这几个孩子玩了会。”
其中一个孩子见风使舵说:“杀生丸哥哥可好啦!”
其余的立马附和:“没错!桔梗姐姐的朋友,果然都和姐姐一样好呢!”
“他还陪我们玩蹴鞠!”
“对对,杀生丸哥哥好厉害的!有杀生丸哥哥,隔壁的阿叔还敢称村里第一嘛!”
“最重要的是,长得也比村里的叔叔们好看!”
“要是杀生丸哥哥也能一直住在这儿就好了!”
“……”
他一句也没有回答,孩童们正在兴致上,也没有太过在意,只当是“桔梗姐姐”受了伤,不方便一一回复。
桔梗启了话:“好了,你们也如愿以偿看过他了,该回去了。我给他涂些药,便得上路。”
“欸——杀生丸哥哥要亲自给桔梗姐姐涂药吗?”
孩童们没有表现出不舍,大概是认定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因此反而开始起了哄来。
“……”
她好笑地回答:“不然,你们若能辨别这些药草的不同效用,便由你们去上。”
“哎呀,那些功效那么难记,我们、我们还等着桔梗姐姐继续回来教我们呢!”
“就是!杀生丸哥哥你这么厉害,当然得你去!”
孩童们笑嘻嘻的,推推攘攘的,又如潮水般涌出了这间小屋。其中一个看着大些的男童大约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在走过“杀生丸”的身边时,朝她竖了个大大的拇指。
“……”
她摇着头,轻手阖上了木门。
他终于在这难得的安静时刻找到了开口的时机,语气仍然携着挥之不去的清冷。
“你——是不是对我杀生丸有什么误解。”
她将药草放置在一旁:“怎么了?”
“你以为,我是那种有闲情逸致会陪小孩子玩的妖怪?”
原来是因为这事。
“的确不像,”她诚实道,“但他们喜欢你,日后想来你也不会再以杀生丸之身回到这里,又何必锱铢必较。”
她擅作主张地用他的模样与人类为伍,还敢嫌他锱铢必较?
他的眼底闪着锋利寒芒:“你可知和人类扯上太多关系,会给我招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原来你竟会害怕麻烦?”
他纠正她:“是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总会有那么些不自量力的杂碎,眼见我与人类为伍,便认为我已自甘堕落,从而前来挑战。哼,实在是浪费我的时间来应证它们的愚蠢。”
“那阿玲是?”
“不得已而收留。”
她眨眨眼,不再作无谓的争执:“明白了,那么,下次我会注意。”
“没有下一次了,”他突然这样说道,“猫又的行踪,我已得知七八。”
找到它,令它解除术法,然后让它好生尝尝胆敢戏弄他杀生丸的滋味。
“现在就出发。”他几乎是命令的口吻,好像动弹不得的那个人并不是他似的。
可她这个得真切赶路的人自然得问明白:“往哪边去?”
“这一片的土地公所在之处。”
那一瞬间,她亦在回忆中捞出了那条猫又与土地公颇有交情的讯息,与当前的对话不谋而合。
“你知道土地公在哪里吗?”
“……”
杀生丸却看向她,目光之下皆是一种“这么简单的问题还敢问他”的轻蔑。
“我的身体,可以闻到方圆百里之内所有妖鬼魔神的气味。”
她点头:“是很实用的技能,但你指望我来用你的身体找到猫又?”
“……”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要是由你教我,倒也未尝不能尝试。”
“想得美,那种事对我而言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但是,不会是你这刚用上我身体的人类所能掌控的,”他的语气蓦地高傲起来,“哼,暴殄天物。”
这一路下来,她也算是摸清了些杀生丸的性子,高傲好强得理所当然。想来是在自己的手上吃了暗亏,伤及自尊,因此就算是落难,也是一副嘴上不饶人的姿态。
像个赌气的小孩子一样。
她自然也不会在这个当口上和他过分计较:“按你所言,猫又是去了土地公那里?这屋子中还留存些猫又的气味,如果你的身体当真那么敏锐,那么我试试在附近搜寻相似的味道,倒也应该不算什么难事。”
他立即回答:“我的身体,当然敏锐。”
重点很歪。她遂失笑:“那就好。”
“往西边去,”他别开眼睛,又补上一句,“小夜这么说。”
桔梗点点头,起身将一旁的箭筒挂在了他的身上——这又惹来了他的一瞪,不过她似乎已习以为常,便连对视也没有,径直又将他抱了起来。
“……”
“既然这样,那就一边走一边再探寻猫又的气味吧。”
转身之际,他却突然又喊住她:“喂。”
她不解道:“还有什么事?”
他不自在地朝着身后的方向示意:“他们给的药草,不要了?”
药草?
她为他的关注点感到些许好笑,又心觉这个男人大抵也不像是表面上那样的冷漠无情,遂而态度便松弛了些,还颇有些打趣道:“你哪里感到不舒服?”
他却只哼:“你这身体,有哪里是舒服的。”
她顿了顿,随即露出了一个非常清浅的苦笑来:“那便不必了,陶土做的躯体原本就用不上人类所需的东西,只是当地人不知道我早已死去,因此才将我视同活人对待。”
“无聊至极。”
桔梗不再接话,杀生丸也就沉默了下来,开始审视起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来。在他的躯壳之中,他几乎只能从眼神里才能看出那个巫女此时应有的模样,那里边自有几分浅淡难寻的苦楚,却更多的是云淡风轻的豁达。
他也不怕死,但他毕竟不曾真正从死亡那头归来。这个女人已真切地死去多年,如今复生之际,竟然满目都是从心所欲的坚定,不恼也不怒,不喜也不悲,好似变作了一缕捉摸不得的清风,只在这世间奔向她自知的终点。在路途中的无数个节点,谁也无法将其挽留。
“死的感觉如何?”
他们推门走出,刹那之间,日光侵袭,洋洋散散,一派和煦。
“没什么,”她随意地答,“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