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女在妖怪的身前收了弓,像无数个习以为常的日子一般,同他并肩走回村落的方向。
青叔家离村外不远,因此只半柱香的脚程就到。他们交付了药草,又收下了几份盛情难却的吃食,再出门时,夕光四起,已近薄暮。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些正准备收摊的小贩,大都向他们投以友好或尊敬的致意。街道上的人明显比他出来时要多上一些,每一张脸上挂着的,都是劳作后要回到自己的烟火之家中那副疲惫又期待的表情。
他们也走着,最后,巫女停驻了在一个小贩的跟前。
他走在前面两步的距离,几乎不用回头,就蹦出了一句:“别停下。”
但巫女没有动。
“呀,桔梗大人,要来看看新的唇脂吗?”
小摊贩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女子,笑吟吟地拿出了几只小巧精美的女子物什,展在她的眼前。
杀生丸这才终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停驻的巫女,那侧脸上有迷茫,有隐忍,亦有明亮的期许。他在心中叹息一声,走回到了她的身侧。
落眼,目光便精准地停留在一个贝壳状的唇脂上。
接着,一只洁净的手将它拾了起来。
“这个——”
“桔梗大人眼光真好,这可是我这里唯一的一个呢。”
“换一个。”
巫女和摊主霎时都看向了这个身形高大、喉音冷淡的男人。
“杀生丸,你觉得不好看吗?”
“不好看。”
“呃,桔梗大人,杀生丸大人,我保证,这只绝对是我这里最好的……”
“我只阐述我的看法。”
闻言,摊主便悻悻地收回了更多推销的话语,也不再看杀生丸那张冷峻的脸。这里的大部分村民仍是忌惮他的,尽管他总与桔梗大人一同出入,可无论是他的种族,还是气质,对于普通人类而言,仍然凌厉了些。
“你喜欢这只?”
巫女的目光依旧没有从贝壳唇脂上面挪开,仿佛上面粘黏着前世的纠缠一般攫取着她全部的兴趣。于是她看了一会儿,便说:“嗯,我喜欢这个。”
他已经数不清他是第几百次听到这个答案了。
无论是破坏掉这个物件也好,还是毁掉面前这无辜的摊贩也好——他经过了千百次的经历和重复,尝试过不同的解法,其间暴烈过、冷静过,可这样的答案也总会在迷宫的某一个转角处出现,像既定的命运一样,施然落在他前行的路途上。
一切都很明朗:倘若不迈过这个转角,他永远不会到达“出口”。
但现在——他瞥过巫女捧着贝壳的那只白皙的手,心中有几分无奈,几分思虑,几分愤恼,几分麻木。
他知道,那个似鬼魅般挥之不去的迷宫转角,就在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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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月色凄亮,幽风穿行。
他闭着眼睛倚在角落里,天生牙安然地躺在他身侧的地板上,仿佛已经睡熟了——他却毫无睡意,只是装作睡去的模样,思忖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屋内幽黑而祥宁,大抵似乎她也没睡,因此呼吸很轻。回荡在这其中的,只有屋外偶时拍打的、夜间的风声。
但很快,就有了轻微的动静。
巫女从被褥中起身,点着一盏烛灯,跪坐在了离他很近的小木桌旁,随即,小心翼翼地取出了白日里买回来的贝壳唇脂。
她的动作不快,大概是怕吵醒了他。
接下来的声音,他不用细听,也能将那些画面呈现在脑海中。他分明是闭着眼,视野中只有烛灯引来的一点微光,可巫女的一举一动也仿若能轻易穿过他的眼皮,进入到他尖锐的瞳孔中——
她拿出了木屉中的铜镜。
接着打开贝壳状的唇脂。
青葱般纤细白皙的手指,在上边细挑慢抹,染了薄薄的一层唇红。
她轻柔而小心地用手指在唇上涂了一层。
最后拿起铜镜,里面映出了一张娇美而欣喜的脸。
……
阒寂弥漫在接下来的大约半炷香时间里,若不是烛灯未熄,换做其他人类,只怕会以为巫女已经再次睡去了。
而他就在这一刻睁开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巫女柔美的侧颜。
玉脂雕琢般的皮肤在烛灯的照耀下镀着一层氤氲而温柔的光,细腻得找不出一丝瑕疵。那双认真看着铜镜的美目中饱含着欣喜与热切,这一刻她显然不再是被人尊重的巫女,也不是与妖血战的战士,只是一个在这个朴素的村落中,与他日日生活在一起的普通女人。
这样的画面,就像她所说的那一句“我喜欢这个”一样,曾重复了成百上千次。
他也更加清楚——她马上就要回过头来,像早就知道他根本没有睡着一般,然后笑吟吟地问出那一句话。
那一句,横在迷宫转角,没有通行证便无法跨过的话。
——这一次,他是否能跨越?
——这一次,她又能否唤出不一样的名字?
巫女果然转过头来,清亮的眼睛如高悬之月一般落在他的脸上,却又如午间日光一般和煦。
“你觉得,这样好看吗?”
朱唇轻启,将才涂好的唇红仿若春帐般鲜艳欲滴,绝妙的唇形一如娇美的花瓣,鲜活地盛放在这枯燥的夜间,门外窗顶,星辰也不及这美之半分。
“——犬夜叉?”
一股暴烈的愤怒又一次如洪流一样涌上他的喉咙,犹如千军万马。
他一把抓起身边的天生牙,刺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