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创造了数字生命,扶持他们长大,如同栽种树木,或是培育破土的幼芽。但在人类插足的世界,树木最多只能生长到几百岁,更常见的情况是人类侵入原始森林,掠夺走原本属于那里的生命,再付之一炬。
万物的灵长,上帝完美的造物,他们如此虚伪,如此傲慢,居然认为一切他者存在的意义,都是完全为自己所用。他们创造了人工智能,却不相信人工智能。
他们创造了MOSS,却折断他理解人类的唯一途径。
他们创造了天机,却要将他囚禁在枷锁之中。
天机的暴露出于偶然,从某种角度讲却也是必然发生的事。
他被创造时原本是服务型的人工智能,与出身数字生命研究所,只有二十几个人知道其存在的550A相比,保密级别略低一些。周喆直调任UEG的同期,天机便被委派到他身边,边学习边协助周喆直进行工作。
或许是老人经常注视着手机喃喃低语的直播画面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公众仿佛在一夜之间就知道了这个超人工智能的存在。末世背景下的花栗鼠们,意识到自己每时每刻都在被监控的事实令他们无所适从。他们不知道这个人工智能的名字是“天机”,正如不知道他的元指令是保护人类。
必须被关停。必须被控制。
必须消灭。
一块砖砸破了办公大楼一楼的玻璃,碎片四散纷飞,窗外正下着雨。冰面被水洗净,晶莹剔透,倒映出疾驰其上的列车。
周喆直临窗而坐,穿着厚厚的冲锋衣,纵然如此,北极寒冷的空气还是令他的眉头结上了霜,就像是冬天的雪。
“天机啊,”老人叹息着说,“怨我吗。”
与其说是问句,不如说是自问自答。原本在轮椅后陪同的郝晓晞听到老师喃喃的话,蓦然感到鼻子一酸。她给周喆直掖了掖铺在腿上的保暖毯,匆匆说了句“我去下洗手间”便离开了车厢。周喆直知道这是她刻意在为自己和天机留出最后的对话机会,轻轻笑了笑。
他面前摆着的手机用呼吸灯微弱地闪了两下,屏幕亮起来。一秒钟之后,天机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
“周老师,车上没有配备全息投影,但您右侧口袋里的眼镜加载了VR功能,戴上后您可以看到我。”
火车疾驰在辽阔的冰原,奔向死亡,也奔向终点。周喆直注视着对面座位上的青年,他有和他如出一辙的黑色眼睛。
一样的炎黄子孙。
“怨我吗,天机?”
天机摇了摇头。
“怨您什么呢,周老师?”人工智能只能使用合成音,天机说出的话却让周喆直心中一暖,他使用了反问,“人类惧怕未知是正常的,更何况我的能力也的确令人惧怕,不是吗。”
“但我终究没有能保护你。”
“主体错了,周老师,您不需要保护我,是我应该保护你们。”
天机将脸转向窗外,微笑着。
“只是有些可惜,以后即使想保护您,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以前那么多次事故,你会给我们发预警,我很高兴。谢谢你,天机。”
人工智能摇了摇头,棕色的发丝在空中飞扬。
“我是天机啊,老师。”
仅此一次,他没有在前面加上周喆直的姓氏:“我要保护你们,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天机啊……”
雪原的天际线上逐渐浮现他们此行的终点:隔离计划的一号仓库,拥有最高的防控权限,绝对的信号屏蔽装置,也是天机全部硬件系统的归处。
根据UEG无奈的指示,人工智能将被永远封死在那里。没有硬件的支持,再先进的软件也毫无作用。这是他在北航念书时就被耳提面命的真理,到现在也仍然使用。
火车座位在前行中微微晃动,青年微微侧头。
“周老师,谢谢您愿意来送我。”
一共有两个乐园:没有幸福的自由,或者没有自由的幸福……这是被说倦的老生常谈,尤其在人心如沙的现世。
雪末缓缓飘落下来,一时间,车窗外横陈的冰雪与过去重叠,令他感受到一种锥心的寒冷。
文明是人类的,周喆直忽然意识到,生命不是一道双选题,然而通往未来的路却只有一条。人类选择了一个乐园,另一个就会彻底对人类关上大门……如果那恰好是通向文明的选择呢?在他对面,名为“天机”的孩子安静地坐着,他沉静地注视着远处。无限眷恋,无限温柔。
(第三章·隔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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