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又一阵的风将女孩儿的眼泪吹干,漆黑的瞳孔吹得生疼,她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不能生气,不能哭闹。
阿爹说了,要忍,忍到阿弟长大。忍到自己有了夫婿,有了子女......
她拼命地睁着眼睛,可是好干,好痛,狂风像刀子一样在她的眼睛里搅动,翻滚,她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模糊过后,却是残酷的寂静。
“阿璋啊,别难过,伯母知道这不怪你。这都是命啊!”
“谁能想到,这好好儿的过个元宵,阿珏就偷跑出去了呢?已经找了三个月了,东流就这么大,恐怕是找不到了。”
女子一边拭泪,一边蹲下身将女孩儿抱进怀里,“你一个女孩儿往后当不住家,就让伯母照顾你好吗?”
女孩儿没有回答她,只是呆呆地望着手里攥着的木剑。
她亲手给阿珏刻的剑。爹死了,族学里的孩子都笑话他是没爹的孩子。她说他还有阿姊,阿姊一样可以保护他。
她盯着他写字,看书,像爹那样督促他学习,像娘那样照顾他的衣食。
为什么?她明明对他那么好,为什么要跑出门?为什么不听话?
为什么——
少女穿着大红的衣服,坐在大红的帐子里,拿着血红的帕子,一手扶着男孩儿的背。
“对...对不起......” “咳咳咳咳——”
一身新郎打扮的男孩儿脸色苍白,乌唇带血,虚弱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我这样,也不想祸害别家姑娘,可是我阿娘...咳咳咳咳——”
他咳得说不出话,推开女孩儿伸向床外,咳完一阵才又躺下来,“我阿娘非要给我娶个媳妇,说是能...能治好我的病。他们说这叫冲......冲......”
“冲喜。”
少女淡淡道。
“没关系,你借不走我的运,我也冲不了你的喜。”
她垂眸,熟练地将帕子扔在铜盆中,又拿了一块帕子为他擦拭。
“我大伯母没告诉你娘,我命中带煞,只怕我会先克死你。”
男孩儿愣了愣,一时顿在了原地。
灯火葳蕤,少女面庞稚嫩,那双瞳孔却似深井寒潭,枯朽无波。
看着他呆滞的模样,那冰冷的面孔忽而展开了笑容,“骗你的,放心吧,你死不了。”
男孩呆呆笑了笑,那双深凹的眼睛,苍白的脸,与记忆中男子的脸逐渐重合.......
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阿爹的命运,也看到了她的。
铜镜照映着女子红润的脸庞,远山眉,金箔钿,鹅黄云......
丹蔻衬素手,绿衣红头鞋。
女子勾了勾嘴角,放下盖头,忽而一阵颠簸,手中铜镜摔在了地上。
侍女掀开车帘,忙替她正好头冠,“娘子没吓着吧,都是那陈家太蛮横,大喜的日子看见婚车还往这儿撞。那棺材直直往这走呢,多不吉利呀!“
“陈家?”
“就是城东新安巷那家,他家那个肺痨的小郎君昨夜病死了,今日发丧,偏赶上咱们的喜车......”
女子手里刚捡起的铜镜再度从手心滑落,她掀起车帘一角,震天响的唢呐吹奏着欢快的乐曲,另一头却是漫天白纸,哀戚无声。她握紧了手心,仿佛听见脚边那块铜镜一点一点崩裂,化作一块一块的碎片,随风飘起,化作刀片,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忽而,狂风乱作,那刀锋一转,却狠狠扎进了舒玄礼的心口。
当啷一声,药碗打翻在地,惊醒了睡在床头的侍女。
“娘子你醒了?”
女子长发披垂,鬓边发丝黏在脸颊和额头,双手撑着床沿,呆呆坐着。目光中满是惊恐。
明心拿了一张干帕子替她拭汗,“怎么全身都是汗,娘子是做噩梦了么?”
明心握着宋璋的手,温声道:“娘子别怕,蒋郎君射死了那畜生,已经没事了。”
宋璋恍若未闻,猛地拉住明心:“郎君呢?郎君怎么样?”
“郎君......”明心低下了头。
宋璋的心抽了抽,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个可怕的诅咒,那片白色、红色,血腥的味道,全都如巨浪席卷而来,如堕深渊,如溺暗水。
她害死了他?
她又害死了她最后一个亲近之人,爱护之人......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她,为什么总要牵累他们!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你别哭,你可千万别哭。要是老夫人听见了,定要骂咱们咒郎君死呢。”
宋璋指尖微微一动,抬眸看向明心,“什么?”
“大家都没事,就郎君伤得最重,全身上下都没一块儿好皮。蒋郎君是外人,又是他救的郎君,表小姐他都不在场。这火不就冲着您来了吗?”
宋璋听得不耐,抓住明心的手,攥得她生疼。“郎君没死?”
“大夫说还好救治得及时,止住了血,不然就是当场毙命了。不过现在还是用药吊着,郎君昏迷不醒,若过了明日还不醒,就救不了了。”
宋璋闻言立刻起身朝外走去,明心一边追一边劝:“娘子,娘子不能去。老夫人说了不许您去看郎君。”
“娘子,您的伤还没好呢——”
“娘子——”
宋璋的脚步猛然停住,女子手里端着药碗,上下扫视了她一眼,勾了勾嘴角。
“嫂嫂醒了?”
宋璋没再与她寒暄,只是要往里走,玉蝉却身形一转,拦住了她。
她抬眸,冷冷看向了眼前的女子,“让开。”
“鞋子还没穿,衣裳也没披......”她忽而掩袖轻笑,意有所指道:“嫂嫂是忘记这里还有旁人在了么?”
宋璋顿了顿,敛了一身煞气,声音透着虚弱,“我知道老夫人有命,表妹也是为难。可玄礼生死未明,我心中实在挂念。表妹让我进去,一切罪责由我承......”
“不为难。”
宋璋松了口气就要往里走,“多谢表妹......”
玉蝉却忽而一把推开了她:“我本就不想让你靠近表哥。”
女孩倾身弯腰,笑容在眼前绽开,“嫂嫂,表哥是我的了。”
宋璋笑意瞬时凝固,手臂碰撞的剧痛仿佛失去了存在,她跌坐在门外,目光死死盯住了那扇关闭的大门。
崔玉蝉......
女子的笑脸不断在眼前放大,她的声音重复在耳畔......
单薄的素衣下有红色渗出,钻出层层纱布,渐渐洇开,一片一片深浅绽放,如红药染血,妖丽诡艳。
玉蝉抱臂靠在窗前,嫌弃地挥了挥手。
满屋子的药味......
她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满地的芍药。满地红芍,似乎都是宋璋的喜好,下人们说郎君和娘子的定情之物就是这红芍,所以娘子喜爱。又因娘子喜爱,所以郎君在书房、所居院落都种满了芍药,这红芍更是两人亲手所种。
她勾了勾嘴角,倒是伉俪情深,只可惜枕边非人,飞来横祸。
虽然还不能确定是不是妖,依照方才那宋璋的神情,若真是妖,必定拼了命也要护住舒玄礼的。生死关头,哪还管什么暴不暴露。
可是那支箭明明是宋璋划破,沾了她的血,苍鹰中毒,腑脏溃烂,这绝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血所能做到的。
她手指一勾,折取了一株红芍,在手里打着转。
忽而,手中的芍药开始一瓣瓣凋落,迅速焦枯.......
火焰从干枯的花瓣中生出,萦绕于指尖。
灼烫从手指处传来,花瓣落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化为灰烬。
这气味......
玉蝉猛然回过头,看向门外。
影影绰绰间,那具单薄的身姿依稀可见。
她眼中一定,手心生出了金色的光圈。
是妖的味道——
终于又再次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