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坐在一边喝茶的魏无笙忽然开口阻拦了李裕,李裕愣了愣,觉得倒也有道理,“那这样,宋娘子,你将你家住处和家人情况告知我们,我叫人替你传信,叫他们来接你。”
宋璋闻言却是沉默了一会儿。虽然不知道陈宝是如何变成这位魏郎君的,但是可以确定的一点,他对她一定不怀好意。如果让他知道舒家的情况,说不定他会挟私报复,反害了玄礼。
“宋娘子?”李裕见宋璋愣着神,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因道:“你放心吧,我们和倭寇不是一伙儿的。城中其他颇多被掳掠来的女子方才也都由我们护送回去了。”
宋璋想了想,“那日倭寇进城,破开我家门,我逃跑时和家人走散了,如今我也不知他们身在何处。”
“走散了?那你家在何处总知道吧,若是走散,平乱过后他们也必定要回去的。不妨事,我们把信捎到你家里就是。”
宋璋还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魏无笙瞥了她一眼,“宋娘子吞吐不言,究竟是在怕什么?是怕我带兵上门屠了你家门,还是怕我杀了你夫君?”
宋璋肉眼可见地身体一震,强笑道:“郎...郎君说笑了,我与郎君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嗤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那双阴郁的眸子忽然从远处朝她投来,眼尾微微上扬,“璋姐,这么多年过去,你当真把阿宝忘了?”
那双眼睛盯过来的那一刻,宋璋仿佛看见那条盘踞在漆黑洞穴里的细长的银白的毒蛇,吐着蛇信,睁着一对青碧的空透的眼珠,带着潮湿阴冷的腥土气朝她扑了过来,一圈又一圈,一层又一层,用那冰冷的密麻的鳞紧紧缠绕住她。
她腿上一软,被李裕扶住了背后,浑身一战。
李裕察觉出了这两人之间的古怪,走到魏无笙面前,巧妙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怪里怪气说什么呢?我还有正事给你说,既然宋娘子找不到家人,那就过两日等东流事平了再送她回去。阿宽,你带宋娘子下去安顿一下,也带弟兄们吃饭去吧,饿了一天了。”
“好。”
宋璋等人走后,李裕关上了房门。地上一滩血迹尚未清理,两人也不嫌弃,好像只是看见一滩水渍一般,煮着茶就着现有的点心一边吃一边聊了起来。
“哎,刚才那小娘子,你俩认识?”
李裕挤眉弄眼地看着魏无笙。
“梁王派人刺杀我那次,她就是陈家那个童养媳。”
李裕一惊,“她?就是那个差点没把你毒死,害得我挨了我爹一顿毒打的那个女魔头?”
当初幼年的魏无笙和他偷摸出府游玩,被梁王的人刺杀重伤,情急之下,在他父亲李明德的安排下暂以陈宝的身份躲在陈家修养。这事只有陈家老太君知晓,为了让梁王放松警惕,他也一直在府里陪着另一个“魏无笙”养病,只有空闲时会去陈府后院的杏花楼和魏无笙碰面。
那一次他和魏无笙约好在杏花楼吃醉蟹,等了一夜都不见魏无笙,直到第二日清晨魏无笙养的信鸽递来消息,他和父亲都大惊失色。带着府医直接从密道走到了陈家,灌了十几碗汤药,扎了两日的针才给这人扎回来。
第二次是那女子离开陈家的时候,他们以为她已经走了,不会再出什么幺蛾子。结果那个叫小环的侍女给魏无笙喝了一碗汤,过后才告诉他,那是那女子吩咐送给他喝的,又差点送他上了西天。不久,他们借机在皇帝面前参了梁王一本,皇帝这才注意到这个冷落已久的皇孙,给他们拨了一些府兵护卫,以作警示。他们才火急火燎地把魏无笙从陈家接了回来。
李裕回想起方才女子惊惧的模样,又想想往事,啧声道:“不像啊。”
魏无笙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你打算怎么办?也给她毒哑了报复回去?”李裕想了想,认真建议道:“也不是不行,反正阿其那作恶已经够多了,也不差多背一条人命。”
魏无笙瞥了他一眼,提手缓缓给他倒了一杯茶,推到李裕面前。
李裕安然受了,而后往四周看了看,接着从怀中拿出一支极小的玉笛,对着魏无笙挥动,缓缓的乐曲从笛中倾泻而出,化作一阵乳白的光,萦绕在魏无笙周围,片刻之后汇聚在了他胸前的那把长生锁中。
李裕收回玉笛,对魏无笙画了个封锁印。“好了。父亲说近日卜算出陈丰郡周围有妖气异动,现在城里这么乱,你可得小心点,别被什么妖魔鬼怪侵了身体,又害得我被一顿训。”
魏无笙嗤了一声,“从我记事起你就跟着你爹学卜算,一把年纪了,还是学艺不精。白吃我魏家的粮饷啊~”
李裕白了他一眼,“我学艺不精?也不知道是谁,走之前千求万托,说什么也要带上我。”
李裕模仿着魏无笙的语气夸张道:“阿裕啊,你这么足智多谋,这么聪颖机敏,要率先找出那天降魔星,助我洗清父亲冤屈,重振事业,唯有阿裕可以信赖托付啊!阿裕,我不能没有你——”
魏无笙一脚踹在了李裕雪白的袍子上,不忍直视,“滚。”
李裕看着袍子上的脚印,立刻起身拍了起来,“魏无笙!你知道我这袍子多贵吗,这可是蜀锦做的!”
魏无笙低下头,晃动着碗中的茶水,那一团明亮的烛火在水中微微荡漾,长睫遮盖住眼中倨傲,尽显清贵。
“蜀锦算什么,等干完这一票大的,要多少就给你买多少。”
李裕闻言笑了笑,“这么有信心陛下会把陈丰郡给你?”
魏无笙抬眸,勾了勾嘴角,“陈丰本就是我父亲的封地,虽然当年被废,可是陛下并未收回,理当由我继承。梁王把他的人插在这里作郡守,捞足了油水不说,还妄图监视我们,留着始终是个祸害。”
“所以你这招贼喊捉贼,瓮中捉鳖,当真是用得精彩。借倭寇的手杀了陈乌,把整个陈丰大换血,还让梁王担了一个举荐不利,为祸百姓的罪名。不过你就不怕那济桓真的赖在这里不走了?”
“济桓有雄才大略,却因身份不高始终屈居阿其那之下。此次他劝说阿其那出兵陈丰,劫掠中原,借我们的力铲除了一块绊脚石,他的部下不伤一兵一卒,还抢了这么多金银财宝回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贪多嚼不烂。大魏领土广大,兵强马壮,真要赖在这里,就是全军覆没,白白给我们送了战功。”
说到金银,李裕颇有些感慨,“那也是个贪财的,那许多字画金银,一车一车地拉,看得我都眼红。乱葬岗的尸体也是成堆成堆地躺着,只是可怜了百姓们......”
魏无笙默了默,“城中被倭寇毁坏的屋舍都由我们出资修缮,按人丁年龄数目伤亡情况发放抚恤金,每家...二十两。粮食也暂从我们府中出。务必尽快重振陈丰的繁盛,安抚好百姓。”
“大爷,你想得倒是好,我们那点家资还够接济别人呐,自家兄弟们都快吃不起饭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李裕翻了个白眼,猛灌一口茶水,喝出了喝酒的气势。
魏无笙道:“听闻陈丰多豪商,倭寇来得突然,必定有许多没有走掉的。把他们召集过来,以朝廷的名义,这钱不就到手了?”
李裕觉得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句话真是在魏无笙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不就到手...你说得简单,你搞清楚,现在朝廷离这里有七百里路,消息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三日。你一个被废的太子的儿子,冷得不能再冷,穷得不能再穷,你以朝廷的名义,谁信呐?真当那些做生意的豪商富贾是傻子啊?”
魏无笙却毫不在意,淡淡道:“这出的是钱吗?这分明出的他们未来在陈丰的荣华富贵啊。我相信,聪明人自然会乐意把钱交到我们手上......”
“你就吹吧,我告诉你,要去你去说,我可不去,别到时候......”
李裕满脸嫌弃地说着,魏无笙一只手握着杯子,高昂起头,温热的茶水缓缓从喉头淌过。他目光垂下,越过杯壁缓缓落在了李裕背后几案上的那盆海棠花上。
烛火葳蕤,微风轻拂着海棠花影,一树芳姿,落在明亮的窗纸上,稍不注意就会被那稀疏交错的花枝迷了眼。
李裕却看见,花枝乱影间一只浑圆弯曲的玉钗厮混其中,微微探出头,不知是随着呼吸还是夜风颤动着。
他对魏无笙作了个手势,在他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走向了那扇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