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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间禅房位置偏僻,格外静谧。逐渐燃起的炉火让房内升起热气,驱散了冷意。
陈秀锦取下外袍,跪坐在蒲团上,双手捧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才被冷风吹过的身体很快就暖和起来。
她缓缓舒了一口气:“真是个好地方。”
薛容一直看着陈秀锦,凝视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和那一双似乎自始至终都清澈如初的眼睛,不知为何,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
陈秀锦歪头回看薛容,眨了眨眼睛。
薛容道:“你不想问吗?我刚才为什么带你从饭馆离开。”
说着,他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陈秀锦道:“你愿意说吗?你若不想说,我便不想问。”
“没什么不可说的。”
薛容看向窗外的雪,幽幽道:“我从没想过和五皇兄争。”
他垂下眸子,似乎在回忆什么对他而言十分遥远的事情。
“我也从来都不想争什么皇,但是很多人都在逼我。因为我是母后的儿子,是先皇后的嫡子,所以叶家寄希望于我,林相认为我是正统,就连父皇也……他也对我抱有某种期待。”
“可就连洛阳百姓都能看出来,我这样一个荒唐之人——一个常常发疯的人,如何去做皇帝?”
这句话带着深深的嘲讽。
陈秀锦感觉自己看到了另一个薛容,这是他不熟悉的、朝堂上的薛容,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地诉说、评判,甚至贬低自己。
“当今天下,五皇兄确实是最合适做皇帝的人。”
薛容想起很多年前,他尚还被所有人寄予厚望之事,偌大的皇宫之中,只有薛璟和薛昭兄妹与他关系最好。
那时的薛璟比他长五岁,虽说也还是个小孩子,却沉稳懂事,总是跟在他和薛昭后面收拾烂摊子。
直到庆宁六年,邓皇后去世,整个皇宫都翻天覆地。
薛容成了角落里的小疯子,无论太医怎么医治都治不好。薛转身离去,继续做最出色的皇子。只有薛昭仍还找薛容,可他对宫里的女人避之唯恐,躲在房间里不见她,害得小小的薛昭在宫门外大哭好几场。
“秀锦,我不想当这个皇子,与皇宫有关的一切都让我避如蛇蝎。”薛容暗淡地说,“我也不知道前路在哪里。这世间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这句话触动了陈秀锦。
这些话,薛容不是今日才知道,却是今日才同她说,为什么?因为他怕再也抓不住她、会再次失去她。
就这样,薛容将自己困住了。
陈秀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郑重地说:“停燕,这次宴会回来之后,我们离开洛阳吧。去哪里都可以,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像你从前做的事情一样。”
她握住薛容的手,目光分外坚定。
薛容问:“你真的愿意吗?”
陈秀锦没有直接回答。她起身推开门,站在廊下看院中飞雪,说:“停燕,当初寿宴,你那一套剑舞我至今记得。或许从那时起,我就做好决定,想和你一起生活。”
薛容说:“好。”
他拿起长剑走入院中,于大雪纷飞之中再现剑舞。
这次,薛容没再可刻意模仿女子的身姿,恣意舒展、动作凌厉,伴着飘雪破风而动。
陈秀锦倚靠在柱子上看着眼前这一幕,心里明白了一件事。
她不敢将身世告诉薛容,最主要的原因是怕会让薛容伤心。或许薛容会不在意,或许他会理解她。
可陈秀锦不敢赌。
曾经她可以不在意这些,能够坦陈地说与薛容,以为无论他有什么反应都没关系。
但是如今,她不想薛容伤心,不想他知道那些隐瞒与欺骗,不想他对自己失望。
陈秀锦缓缓闭上眼睛。
因为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真的爱上了薛容。如此纠结,如此患得患失…如同薛容一般。
既然这样,就如闻赞所言,远离这不该出现的是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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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舞结束,陈秀锦含笑喝彩。不仅是她,文赞不知何时伫立在旁,身后还跟着詹华和一众护卫。
文赞指着詹华,语气颇为无奈:“这几位施主执意寻找薛施主,贫僧实在拦不住。”
詹华比文赞更无奈。他先向陈秀锦行了一个礼,便跑到薛容身旁,苦口婆心地说:“公子,您真是要我好找!这种日子,您怎么想起来这寺院了?万一遇到危险,您可怎么……”
薛容充耳不闻,只顺手将剑丢给他,而后主动牵起陈秀锦的手,潇洒离去。
两个人的背影轻松惬意,仿佛世间再无烦恼挂碍。
詹华心想这活儿没法干了,他决定回去就找管家请两天,苦着脸和其他几个护卫一起跟在薛容后面。
喧嚣声渐渐走远,念清寺内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文赞注视着这一切,不自觉地研磨了下手中的字条,似乎在犹豫什么。
最终,他还是回到某间禅房,将字条绑在窗口那只鸽子的脚上,凝望着它渐渐飞远,消失于天际。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再次响起念经声。
“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