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顾伤员的事情自然而然地落在唯二两位在场的男士身上。

白玉招呼莱尔希来到了吧台后。

她看到小锅里正咕噜噜地冒着泡泡，散发着牛肉的清香。

她忽然意识到她们已经一天多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

在梅尔维普的“授课”间隙，白玉抽空做了一锅牛肉汤。

“休息一会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分给二人空碗和汤匙，“总不能饿着肚子去想解决方案。”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梅尔维普终于有空隙，问出那个自她踏入这里开始就好奇的问题。

“嗯，见过哦。”白玉笑着，“我的母亲，二十年前是莱文的助手。”

“你都没跟我讲过你们这层关系，白姐姐。”莱尔希小口小口地啜吸着热汤，插嘴道。

“你又从来不问。我的规矩和那些秘密警察一样，你不问我不说。”

少女不满地撇撇嘴。

“意思就是，我问你，你就会说。”

或许是因为食物的缘故，一直紧绷的梅尔维普也慢慢放松下来。

“差不多，女士。我一定知无不言。”白玉眯着眼笑的样子很像一只漂亮的狐狸，“但我觉得您现在知道的比我更多，我已经不能为您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了。”

“我现在想不明白的只有一件事。”梅尔维普小声说着，“按理来说人类设计的AI都应该为人类本身服务，为什么观测者却要筛选人类？”

白玉用汤匙轻敲碗沿，缓缓开口问道：“女士，你有没有听说过‘25号宇宙’？”

“前文明最久负盛名的社会学实验。”梅尔很快接下她的话茬。

模拟一个绝对理想的环境，没有天敌和疾病，食物和水源限制的情况下，让老鼠在其中繁衍生息。这个被模拟出的社会被称作“25号宇宙”。

人类如同上帝一般观察着这个人造乌托邦，观察老鼠们的行为和社会结构。

理论上可以容纳3840只老鼠，资源供给可以满足6144只老鼠的宇宙，却在560天后，老鼠的数量达到2200只的顶峰后开始急速下降。

社会秩序瓦解，实验以老鼠们的自我毁灭告终。

“我们习惯于维尔斯特的一切。”白玉慢慢地说着，“却从来没有思考过一座沙漠中的孤城如何存续千年。”

当生存的压力压过一切，人类便习惯于将目光聚焦于脚下的土地。

不知从何时开始，书本中的一切便成为妄想，历史在基础教育体系中被一遍又一遍地篡改。

曾几何时，人类也曾创造出过这台藏匿于地底的超级计算机集群，也曾触摸过天空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下留下自己的痕迹。

但留给新文明的，只有书本上寥寥几行文字，随着纸媒传播被电子产品取代，前文明最后的遗产也被抹去，只有那台留存于地底的计算机证明他们曾经存在于此。

前文明留给新生文明的，除了那些被销毁的纸质书，只有一句“毁灭于核战争”。

“不过有时候假话听多了，也会怀疑记忆的准确性，比如那些书上的内容是否属实，如此发达的前文明为何会只因为一场核战争完全覆灭？又或者，什么才是真实的？”

她们不自觉地抬起头。

地底的人抬头看不见星空，只有人造光源发出刺眼的白色光芒。

“也许我们的文明也不过是一个25号宇宙。”

白玉眯起眼睛，那灯光好像可以灼伤她的双眼。

在最初，老鼠们无序地繁衍。

而后，它们产生了阶级，建立了国家。

接着，是无休止的动乱。

动乱过后，是社会结构的解体。

最终，老鼠们走向自我毁灭。

这台超级计算机所搭载的人工智能，它的自称本身就耐人寻味。

那并不是它的创造者们赋予它的名字。

梅尔维普和莱尔希同时陷入沉默。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81号如同鬼魅一般悄然监视着一切。

“如果说筛选本身是‘观测者’为了延长人类文明的生命，而选择的干涉方案……”

梅尔维普低声喃喃着。

从南希提起的怪物入侵事件来看，高层应该更早就意识到了“筛选”的存在。

彼时“观测者”遵循着的是自然界最简单的优胜劣汰规则。

但人类毕竟和鼠群不同。在人类存亡之际强大者选择挺身而出保护弱者，让明明拥有更强大能力的特殊人类半数以上死亡。这样的筛选结果显然不符合“观测者”的预期。

于是在给人类文明的喘息时间里，它修改了筛选方案。

或许恰好是人类为了存续文明，寻求更强大力量的“普罗米修斯”计划引起了它的注意。

不知名的观测者，或许也可以称作观测者们，选择邀请这些特殊人类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海德里希大概是最早接触到这一筛选规则的人之一。

他的做法，是在不改变“观测者”筛选规则的情况下，冒险使更多的人满足筛选条件。

但这是一个悖论。

注视着人类文明发展的那些“观测者”们，本意便是剔除那些过多占据生存资源的弱小的老鼠。选择他们认为的“适格者”，去建立一个全新的文明。

海德里希的冒险行为，只会让筛选更加严苛。

“所以即使得到了实验的数据……”

“海德里希的设想也不可能实现。”

不，甚至可以说因为普罗米修斯计划内的两项技术本身都并不成熟。

无法保证感染朊病毒后，得到强化的意识还是原本的意识，更何况普通人根本无法感染朊病毒。

同样的问题也会出现在意识海技术上。谁也无法保证意识被转化为数据后，在虚拟空间内还是原本的那个人。

“他们在处理实验数据时不可能完全不使用AI，而观测者本身强大的算力，处理这些实验数据时不可能没有模拟出这一个注定失败的结果。”

这项技术本身已经成功了吗？

可是就连她都轻易看出了实验数据里明显的漏洞。

她错会了海德里希的目的？

思考间，那些电子幽灵又占据了她的大脑。

不自觉地陷入精神图景内，梅尔维普跌入辽阔的海洋。

她落到巨大的座头鲸背。

她感到一只粗糙的手抚上了她的脸庞，接着海水慢慢汇集成穆溪云的模样。

早已死去的女指挥官笑着望着她。墨绿色的眼睛里，红色的光点忽明忽灭。

一个可怖的结论从她心底油然而生。

少年向导及时劈开水流汇集的人形，拉起她的手，将她从海底捞起。

意识回归身体时，她感受到了巨蟒细密的鳞片从皮肤划过，转瞬间又消失不见。

她转过头看见了81号。

看见琥珀色的眼睛内，血红的，和监控摄像头一样的红色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