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叫喂。”阮相宜说了今日以来最长的一句话,“我叫阮相宜,记住了吗?”
面对少年突如其来的强硬,季修有些吃惊,半晌才装作不以为意道:“哦,记住了。”
表情和语气都是傲娇的。
他话刚说完,便感觉自己的腰被人搂过,而后用力一揽,眨眼间就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面上。
季修忍不住赞美道:“小相宜,你这功夫可以啊。”
说着还朝他竖起大拇指。
阮相宜却眉头一皱,声音冷了几分:“你叫我什么?”
季修不明所以:“小相宜啊,不能叫吗?”
“你还是叫我喂吧。”阮相宜撇过头,径直朝前走去。
季修:“……”
真是个怪人。
一会儿让人不要叫他喂,一会儿又让人叫的,怎么比他还难伺候。
季修一边腹诽一边跟上少年的步伐。
他不知道的是,阮相宜平静的面容下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在他没有被拐卖到山月堂之前,他也有一个幸福的家。
那个家所有人都宠溺地叫他“小相宜”,最好的都会留着给他,可这一切止于一次的下山走失,自此他从天堂坠入了地狱。
那年他六岁。
失去了疼他爱他的兄长,失去了温柔体贴的阿姐,失去了俏皮可爱的师弟,失去了和蔼可亲的师父,失去了温馨的家。
那个天真烂漫的“小相宜”也死了,死在了那个荷花满池的炎炎夏日。
陡然再听到有人这般唤他,他只觉心里堵得慌。
除了刚进山月堂的头两年,他会天真地期待家人会找到自己,自己还能够回归正常人的生活,往后的每一年他都不再抱有期望,直到心如死水。
他的家人没有找到他,他也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变成了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小怪物,每天过着刀尖舔血有今天没明天的生活。
所以他不需要哪怕一丝的温情,当杀手有了感情,那便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剑,早晚有一天会要了他们的命。
名为“亲人”的剑,这些年来被他一点一点地拔除干净,他的人生不需要再出现另一把剑,哪怕是萌芽也不行。
是以,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想吃自己去。”
岂料季修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径直拉起他的手腕,带着他一路小跑,来到一家看起来不大但尚算干净的食肆。
阮相宜就那样跟在他身后,不挣扎也不说话。
他明明可以挣脱掉的,他明明可以阻止接下来一切事件的发生的,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为什么呢?
罢了,就今天,反正往后路归路桥归桥,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说服自己后,阮相宜整个人也跟着放松下来,认认真真地点了几样自己想了很久却没能吃到的小食。
食肆这会儿客人不多,他们坐在临水的座位。水中有不知是野鸭还是鸳鸯在悠闲地游着,拖出一道道涟漪。
季修将疑问问出了口:“喂,你说那水里游的是鸭子还是鸳鸯?”
他当真听话地叫阮相宜“喂”。
从在树下初见到现在,季修一直是一副纨绔子弟的二世祖模样,突然这样乖巧,还真让阮相宜有些不习惯,不过他也没有特意说什么,只是淡淡道:“不知。”
是鸭子还是鸳鸯有那么重要吗?果真有钱人家的公子都吃饱了撑的。
季修自然不会知道阮相宜内心的鄙夷,自顾自答道:“我觉得它们应该是鸳鸯。”
他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少年询问为何是鸳鸯,自己先沉不住气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是鸳鸯啊?”
阮相宜难得配合:“为何?”
“因为只有鸳鸯才可能这样有情调。”季修振振有词,“鸭子哪里会这般浪漫成双入对的?”
阮相宜:“……”
这判断依据他倒是闻所未闻,不过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自古鸳鸯便被赋予浪漫的色彩,季修这样解释倒也无可厚非。
“真羡慕它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水中就是它们的整个世界。”季修将下巴垫在围栏上,眼巴巴地看着它们游过来又游过去,眼珠子只差没放到湖面上去了。
“它们养肥了是要被宰掉的。”阮相宜冷不丁吐出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将季修脑海中所有的旖旎心思全部打碎。
他收回视线,落在对面这个无趣之人身上。
“喂,你这人真扫兴。”季修不高兴地撇着嘴,控诉道。
忽地,他注意到什么,眼睛突然亮了。
阮相宜并未注意到他倏然变得火辣辣的目光,视线依旧停留在他说的野鸭上。
等感觉有一只手正袭向自己胸口时,他反应极其迅速地握住那根不安分的手指。
指尖热意迅速传递,季修想收都收不回来。
阮相宜用的劲极大,一不小心就要将人的手指掰断。
“你作甚如此紧张?”季修的手指被他包裹住,只能就着这个姿势瞪他,“我只是觉着你胸前那支玉笛怪好看的。”
玉笛?
阮相宜皱着眉头低头看了看坠在自己胸口处的骨笛,面对季修的误会他并没有要开口解释的意思,而是冷冷道:“非礼勿碰。”
“啧——”季修忍不住轻嗤,“小小年纪,怎的跟那些老夫子似的,古板!”
“不过你这玉笛好生奇怪,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长成这样的玉石。”季修碰不到,但看得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胸口看。
阮相宜蓦地不自在起来,又别扭地说了四个字:“非礼勿视。”
要不是这时正好店小二上了第一道菜,季修肯定会忍不住对他翻白眼。
他很不负责任地猜测,接下来他极有可能集齐“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碰”这三句话。
事实上是,直到他们快要扫荡完桌上的美食,阮相宜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全程都是季修在叽里呱啦。
“这个虾真鲜,你多吃点,别客气!”季修吃得一脸满足,不断地给阮相宜夹菜,“枣泥糕也不错,你也来一块。”
咬下一口美味爽口的糕点后,季修见他始终不说话,不高兴道:“你怎么不理我?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了?”
这句话一出,一直默默用餐的阮相宜终于停下动作。
朋友?
这样就是可以做朋友了吗?
他的心跳有些加快,但突如其来的陌生感觉让他更加无言。
季修终于忍不住怒道:“喂,你娘没教你问而不答很不礼貌吗?”
这回换来红衣少年一句低沉的、却毫无感情的:“我没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