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有重量的吗?
人们羞于谈论死亡,或许就是因为其太过沉重。死亡的意义不在于生命流逝的那一瞬,是没说完的话,是没做完的事,是没兑现的诺言,一桩桩一件件堆叠起来,才让这轻飘飘的两个字重若千斤。
死亡是生者的缺席。
关宏峰没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死亡是逃避现实的选择——其意义无从知晓,但至少选择死亡不是他的本意。
作为警察,这是他不能逃避的,他必须随时做好面对这两个字的准备,不论是身边人的死亡,还是自己。
从穿上制服的那一秒开始,他就时刻做好了这种准备——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坦然的迎接,更何况是在当下这个十分不恰当的时刻,在这个一切都没结束的现在,死亡来得不是时候。
关宏峰目前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祈祷关宏宇的反应足够迅速。从他上了孟潇这伙人车开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赌命,赌他给自己留的那条后路能快点到。
心脏处一阵阵的抽痛,像是有人狠狠攥紧了他的血肉,呼吸越来越急促,可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出气的间奏却愈加漫长。
黑暗吞噬了全部感官,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画面还是变得飘忽,虚幻和现实变的重叠,越飞越快。
这大概就是回马灯吧。
关宏峰渐渐意识到,他正在回顾着自己的一生,太多事情在眼前闪回。
他最先看见的是自己和周巡刚在医院的争吵,看见那双不可置信的眼睛看着他说“你怎么了?”;他看见在那个昏暗的审讯室里,周巡叼着一根烟,娓娓道来十五年的一切;周巡在江州盯着他按指纹,眼里的怀疑要变成钉子射出来;他看见在高远分尸案的现场,周巡笑呵呵的查他的手机;他看见自己毅然决然离职的时候,周巡在局里和顾局翻脸;他看见两年前自己脸上留疤那天晚上,周巡捧着脱臼的胳膊在医院跳脚;看见自己刚从派出所调回支队的时候,周巡火急火燎的降级申请回来给自己当助理;看见周巡刚跟着他没多久的某一天,自己讲了一下午才劝住他不要去打律师;他看见初遇那晚,周巡念念不忘的那条紫围巾。
那条围巾他带了很久,一直到某次和刘长永吵架的时候,被他扔到了桌子上,被摔碎的杯子碎片刮坏了。
于是他又想起刘长永,看见自己年轻气盛时无数次暗戳戳的和他作对;他又看见刚从警队毕业没多久,跟在自己身后的林嘉茵;他看见第一次见面,就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尸检的高亚楠;他又看见在集装箱里,伍玲玲放大的瞳孔;他听见在周巡车里那晚,周舒桐坚定的请示自己要去执行任务;他看见在酒吧里忙碌的刘音,看见在电脑前打游戏的崔虎……最后,是那张和他一摸一样的脸。
那张从出生开始就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即便有那么短暂的两年变得不一样了,但一年前开始,他们又是一模一样的。
看见关宏宇顶着一胳膊的血撞到他身上,颤抖着和他说线索;他看见关宏宇在天台,揪着他的领子质问时的不可置信;他看见关宏宇叼着烟,在夜色下用砖头拍了自己的脑门;他看见关宏宇满心欢喜的点了一桌子外卖,却被自己扇了一巴掌那天下午;他看见关宏宇自己拿刀在脸上留下了伤疤,对着镜子默默流泪的那一幕;他看见关宏宇拿着花跑进支队里找高亚楠,却被自己轰出去的那个早晨;他看见关宏宇公司有起色时,耀武扬威的一定要请自己喝酒;他看见关宏宇刚开始创业的某一晚,跑来找自己借钱时的扭捏模样。
他看见自己工作没多久,冷着脸把贩卖盗版光碟的关宏宇关进了看守所;他看见关宏宇被部队开除时,躲在母亲的病房外痛哭;他看见高考完的关宏宇,手忙脚乱的拉着自己填志愿;他看见初中时收到情书的关宏宇,眉飞色舞的在自己面前捧读;他看见小时候为了要零花钱买雪糕的关宏宇,非要在自己面前打滚撒泼;他看见幼年时擦破了膝盖的关宏宇,笑嘻嘻的安慰被吓坏的自己,拿创可贴贴满了整个膝头。
明明受伤的是宏宇,母亲却要抱着他们两个安抚。
于是他又看见了母亲,看见母亲临终前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看见自己通宵查案的某一天,母亲带着盒饭来看望自己;他看见毕业刚穿上警服的自己,拉着母亲一起合影;他看见报考大学时母亲忙前忙后的样子;他看见初中时校服买大了,妈妈在台灯前改裤脚的模样;他看见小时候妈妈拉着自己和弟弟一起买零食的情形。
那天是小宇一定要买棉花糖的,妈妈却为此数落了两个人,说你们都是不省心的家伙。
幼年的关宏峰为此记恨了好久。
“对不起……”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感受到了不甘,感受到了悔恨,但最后这一切居然都被一种情感所淹没——是无尽的歉意。
抱歉,周巡,是我把你拖下水。
抱歉,宏宇,是我毁了你的人生。
对不起,妈,我不能再照顾弟弟了。
是我太自私。
我该死。
可惜,没能亲手抓住他们。
“他说啥?”
“临终遗言呗。”孟潇不屑的摆了摆手,“你管他呢——过来搭把手。”
男人在工厂里走走停停的,一路上把能踹倒的桶都打翻了,随后走到关宏峰身前,把手里剩的那点助燃剂一股脑地倒到他身上去。他蹲下身子,从后屁股兜里摸出一把刀,正犹豫着从哪下手比较好,却忽然被女人厉声制止。
“你又要干几把啥啊!”
“咋了?”男人不解地回头,“不是要弄死他吗?”
“死性不改。”孟潇上前踹了他一脚,“刚说了要制造意外,知道啥叫意外不?意外死亡,你一刀给他囊死,回头警察一查就知道了,还意外个蛋啊?”
“不是吧?”男人不可置信的大叫,“我就捅两刀而已啊?这警察啥他妈都能查出来?那火一烧不就看不出来了?”
“我操大哥,人家要尸检的。”孟潇气的白眼要翻到天上去,“要不是还得找那个姓林的,我早一枪把他崩了——上次那个瞎子的教训忘了?要不是因为他的死,我们会被警察盯那么久?甲虫会被咬上?现在还至于这么麻烦?”
她自己又抱怨了几句:“真几把服了,我算是知道那老不死的为什么在一直在内地混不开,敢情身边都是你们这种一脑袋屎的莽夫。”
司机不语,默默蹲在寸头男身边,确认他是真的没救了:“那蛇哥咋办?”
孟潇想了想:“留下吧,就当是他俩打架,打翻了这些东西,然后不慎意外失火,同归于尽了——多完美。”
男人低下头,为自己的同伴短暂的伤感了三秒。
“唧唧歪歪的。”
孟潇见厂子里收拾的差不多了,便推搡着男人来到大门口,从兜里抽出一盒火柴,擦了一根丢进去。
门口的地面上很快燃起了一小片火焰,顺着助燃剂泼洒的纹路蔓延,没过一会,旁边的那片液体也燃了起来,这条火蛇开始缓慢的延伸。
“放心吧,”她得意地笑,“就算烧不死,也得呛死他。”
两人上了车,头也不回的从侧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