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叶相羽赶在小雪那日到的家,刚进家门拐过影壁,就看见“昏迷不醒”的老爷子正攥着跟细草逗八哥,还偏头冲一边的叔叔显摆:“这鸟虽是北方来的,你看,不也适应得挺好?”
叶相羽扭头就跑,但一转身就撞进三个家丁围成的包围圈里。
叶母这时迎了出来,拉住叶相羽上下打量:“好歹是没去东海,不然为娘近日新得的糕点没人夸了。”
叶相羽忍了又忍,很想像杨二哥哥那样气定神闲、成熟稳重地开口,但一出声还是熟悉的大叫:“你们又骗我!”
院里安静了一瞬,立刻欢闹起来,什么“长辈一番苦心,怎么用‘骗’字说事”,什么“为娘相思不得,只能出此下策”,什么“小幺儿精气神还是这么充沛”,什么“这招屡试屡应,得亏没去东海,不然走两步就要被拐跑”,等等等等,十几张口吵得叶相羽说不出话来。叶相羽瞪着人群里的荷叶,发现荷叶也是一脸茫然不似作伪,冲着他连连摇头:“少爷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真的看见老爷吐血了,昏迷了……”叶相羽仰天长叹一声:“你们真是煞费苦心。”
待到叶相羽挣脱一家老小的关心,拼命跑回自己的院落关起门来,才总算得了半刻清净。
天可怜见,这就是为什么他这么想出门游历。
谁让叶相羽是叶家当家老爷子和主母老来得子的幺儿,全家疼爱都来不及,他上有哥嫂姐姊姨婶舅叔无数,逢年过节拿红包拿到手软——这是别的同龄人根本体会不到的苦恼。
以前杨飞白私下里曾和杨仞这么评价叶相羽:“这么宠,却没长歪,也算难得。”对叶相羽来说,也不知是好话还是坏话。
当然叶相羽本人并不知情。他只知道,太多的宠爱也是种烦恼。
直到月上柳梢,候着他回家的亲眷们才陆陆续续走完,宅子里才安静下来。叶相羽有三个哥哥,早就成年成家,不在家中居住。只有四个未出嫁的姐姐还留在本家老宅同住。但今日,这些哥哥姐姐都不在,除了下人,只有父母和两个姨娘。一家五口用晚饭,特地翻了个小桌,叶相羽突然觉得冷清起来。
“你二姐姐早飞鸽传书于我们,说是把你骗下船扔在了扬州。”大姨娘把鸡腿夹给叶相羽,嘴上不停,能说会道,说起话来轻快好听,不让这席间冷场,“我劝主母赶紧派人接你,但主母说让你玩儿几天,也不晓得小幺儿在扬州过得如何……”
叶母见叶相羽碗里、盘里已有了不少菜,刚夹起的冬笋转了个弯到了自己碗里,见叶父看着她的筷子,又夹了两块给叶父:“他也大了,还有六个月他就要办成人礼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再说这次不是还有杨家的二郎跟着吗?”
叶父只管吃,并不发言。
三姨娘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叶相羽的汤碗空了,赶紧起身帮他再盛一碗,挑了汤里的姜出来,多捞了两块山药进来,温温柔柔道:“等小幺儿成年了,自然能跟哥哥姐姐一起去游历,莫要着急。”
叶相羽跟他父亲一样,只管吃,也不推拒也不说话——顺着长辈心思,一顿饭就能吃得更快一些。
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现在还被长辈这般疼爱,总感到别扭和羞涩。他曾说羡慕搬出本家的兄弟,想出门吃就出门吃,结果被长辈们和哥哥姐姐们一顿打趣。
父亲还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哎,谁又懂他的苦恼?
一顿饭吃完,各自回房前,叶家还有个散步的习惯。一家五口屏退了下人,在园林中漫步,问起这次扬州之行的细节,叶相羽把杨飞白离家出走的事瞒下,只说了讨琴的事。说到小蕊惨死,叶父摸了摸他的头:“的确是种历练。”三姨娘叹息一声,眼中含泪,大姨娘摇摇头:“却是各人各命。”叶母见叶相羽神色暗淡,拉住他的手道:“你此番所作所为,未有对不起那姑娘的。人非完人,又不可能如老天一样万事万知,所以那姑娘有此劫难,并非你的过错。”叶父道:“且尽力而为,对得起良心即可。”长辈们安抚一番,大姨娘有意另起话题,便又从杨飞白说起,说到杨家最近的消息,谈到蜀中的趣闻,天南海北的,自然便提到了柳家。三姨娘一声“可惜了柳家主,英年早逝……”气氛突然一窒。
叶相羽一愣:“什么?”
大姨娘问:“可还记得柳奕柳家主?”
“柳大哥哥?”
叶母叹道:“那时四大家还常走动,柳家主未继承家主之位,你们一起玩耍过,那个大孩子领着一群小孩子,多么有趣……”想到趣事,叶母默了默,去瞧叶相羽的神色。
叶相羽还愣在原地,他当然记得那个比他们大的青年,那个身量比他们都高的同辈人,早早走在他们前面,被他们崇拜着、倾慕着、追随着……他有着诸多光环,但对叶相羽来说,柳大是他们四人秘密玩耍小团体的一员,是照顾他们、带着他们玩耍的大哥哥。曾经那么亲近的人……
却突然从他人口中听到一句“可惜”。
多么不真实。
他第一次听到同辈人早逝的噩耗,只觉茫然。
明明他们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怎么突然就结束了呢?
叶相羽抿紧唇,似要抿住空落落的叹息。他转向北方,望着无垠的夜空,说不出话来。
杨飞白在一个下雨的黄昏,踏着泥泞小道到达吴县。吴县知县带着一衙的公职、差役出来迎接,仿佛来的是个太守。
杨飞白心里嗤笑,当晚自然又在日记中记了一笔。但翻翻之前的日记,他看着扬州期间空白的两日,终究没有补记。
翌日杨文攸便带着所有人告辞离开,临别时递给他一张浣花笺,上书“□□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治性”,这是大哥杨宿墨的字。
父亲终究不肯给自己赐字。大哥的倒是已有了三幅了。
杨飞白面上不显,把字笺收了,随手夹在了某本书里。
本来,杨文攸找到杨飞白后,长歌门弟子就完成任务可打道回府了,但此次与杨飞白同往吴县的,除了跟着父亲天天写反思的杨仞,还有杨绒儿。杨绒儿自愿相送,到了吴县,要和杨仞等同门一起回新安长歌门。杨文攸率队走后,杨绒儿前来道别:“师兄,你……且珍重。”她轻轻在袖中绞着手指,鼓起十二万分勇气,才能与杨飞白说上这一句话。扬州城时帮倒忙,到现在还让她耿耿于怀。这耿耿于怀中还藏着一丝丝少女情怀。
杨飞白看着她,默默叹了口气。他现在知道这个师妹的小心思了。除此之外,行了七天的路,再回想扬州事,他突然对于她不能保守丢琴的秘密不再纠结了。
他看了旁边的杨仞一眼——但凡有一个长歌门人知道某事,就等于全长歌门人都知道了。更何况一件事还能有多种编排,他怎么可能管的住呢?好在他平日温和谦逊贵公子形象维护得好,大家总往好处想,倒不至于把他编排得太糟糕。
他看着面前泫然欲泣的杨绒儿,终究是那个温柔谦和的杨师兄:“莫哭,多谢你的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