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散易居然给自己找了个位置,赖上了:“过几日,唐四七就要回来了,到时候就只能谈唐家的事了。柳家的事,唐家是不管的。唐家的事,又和我柳家何干?”
杨飞白暗暗多看了他两眼,心里有些奇,脸上却露出一分恰到好处的了然:“不知你要谈什么?”
“谈谈那晚的伤人案,问一问这叶四公子能关几天。”柳散易撩开下摆单膝跪地,郑重请命:“这叶相羽师出名门,武功较高,寻常柳家弟子难敌一二。三年来在这西南地界,凡是遇到他的柳家弟子,都被揍了……”
杨飞白闷咳一声:“码头上你不是制住他了吗?柳家弟子真有这么不堪?”
柳散易难掩脸上的尴尬,却还是直言相告:“西南本就不是我柳家弟子寻常会来的地界,也就这两年派来的弟子多些,但仍然少,所以柳家在剑南道只有益州有据点,这黔中道连据点都没有。会被派来的也多是家族和门派中不得长辈青眼的微末弟子——因为疫病难防,水土难服,风俗迥异,距离故土又甚远,来往做一趟任务,少说也要两年,所以对柳家弟子来说,实是一门避之不得的苦差事。”
“你也是微末弟子?你这身功夫,你的刀和鞘,都不像。”杨飞白一语点破,“何况你还与唐四七同行,她可是唐凛之的心腹。”
“……但别的柳家弟子的确是家族微末,生存不易。他们其实和柳家、唐家的大谋划没有关系。我们来此路上,已经折了一员了。”柳散易俯身一拜,“还请杨大人护一护这些只比普通百姓强一些的异乡人。”
杨飞白身后是一副“德义有闻,清慎明着”的隶书,字形四平八稳,甚至有些呆板,是前任知府的墨宝。他板着脸起身道:“依律‘斗以兵刃斫射人,且有刃伤,徒二年’,叶相羽自然是要关的,你何必求我。”他踱了几步:“你可是担心叶家不会坐视不理?确实,叶家前日飞鸽急书,说要来付罚金,还要派人前来调停——自然是带了丰厚补偿的……”
柳散易摇摇头,他的目的始终不变:“杨家在西南也有经营,可否帮忙?请杨二公子以武林世家公子的名义向江湖发个声明——就说柳家弟子并无叨扰本地势力的意思。待吾等任务圆满,定会衔环来报。”
杨飞白笑叹一声:“我确实爱莫能助。我虽还是杨二,但如今更是思州司马。你们在思州这一亩三分地上我还可照看少许,但出了思州地界,我却不能跟出属地,鞭长莫及。况且,入朝为官,就不可牵涉江湖了。是官、是民,身份只能选一个。思州司马怎可是武林世家的公子?这可是犯了朝廷的忌讳。”他伸手止住柳散易欲开口说的话,又道:“好,假使我使唤得动西南地区其他杨家人,让周边势力卖我份薄面,那柳家的家老、长老怎么想?柳家人寻求杨家人的荫蔽——他们会同意你们这样低头吗?”
柳散易今日可以私下向杨飞白低头,但江湖中,柳家人绝不能向杨家人低头。四大家间虽力量不再均衡,但谁都不愿开此先例。
柳散易其实也想到了。他只是想试一试。最终他摸出一个厚重的钱袋,打开给杨飞白看,里面是整整三十片金叶子:“那便由我来付叶相羽的罚金。还请杨大人做个公证,此事我们私了,愿与叶相羽达成谅解。此外再签订一份协约,保证不翻旧账,恩怨两消。”
杨飞白垂眸看了看,转过身去:“既然你想好了……来人,把叶相羽带上来。”
叶相羽的官司其实压根没有写成卷宗。好在公文皆有模板。两盏茶的工夫,双喜捧着墨迹未干的文书出来。杨飞白看过一遍,对柳散易道:“你且将罚金收起来,两日后来交。”
柳散易疑惑,凭他对杨叶二人关系的了解,杨飞白应该是格外袒护叶相羽的,不然他今日一开始也不会要求杨飞白秉公执法。现在有一个能让叶相羽快速出狱的机会,怎么又要再等两天?
“也要告诉他,这监狱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不然本官公证的契约,有何约束力?”杨飞白暗示维护大唐律法威慑力的重要性,柳散易想想,确实如此。
便是此时,叶相羽戴着手铐脚镣,垂头丧气地进来。
杨飞白坐在上首,端着茶再不言语。双喜给叶相羽呈上谅解书,叶相羽看过一遍,皱眉看杨飞白,双喜道:“叶公子,此事是你与柳少侠的官司,杨大人只是个公证。”
叶相羽盯着他又看两眼,才低下头,再次读了遍文书。文书用语考究,他实在看得吃力,却一语不发。柳易散默默等着,直到叶相羽第二次抬头,才道:“还请叶小公子高抬贵手。”
叶相羽微微抬头:“好。”
杨飞白透过杯沿悄悄望着他。
叶相羽抬起手:“此前恩怨一笔勾销,但之后你们柳家也不能再找我麻烦。我也以‘叶晓’之名行走江湖,不管是我这个假‘叶晓’,还是别的那个真‘叶晓’,都不可找麻烦。”
“自然。”
“你们也知道,我在调查唐家的事。你们柳家的,莫要再帮了。”叶相羽顿了顿,出人意料地道:“若不得不和唐家人一起行动,你们柳家的在一边,别出手就行。”
杨飞白惊讶地挑起眉来。
这小子,原来也知道减少敌人,集中攻击的道理。
柳散易原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不想叶相羽退一步海阔天空,当即保证会尽量管束好西南地区的柳家人。叶相羽爽快画押,文书一式两份。
随后,叶相羽举起手来:“一言为定。”
“啪”,击掌为誓。这才是江湖人的誓言,比之官府公文更有约束力。
杨飞白怔怔然,想:是了,叶相羽从小就是如此,柳散易才敢直接与他做约定。他这个官老爷其实在不在此处都无甚关系。因为叶相羽从小学的君子剑。
柳散易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叶相羽抒了一口气,链条抖得哗哗响:“给我解开吧。”
“哎,不可不可。”双喜连忙拦住他。
“这不是完事了吗?”
“公子的罚金可还没到位呢?”
“什么?这,晚个两天而已,柳易散又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杨飞白搁下空了的茶盏,揉了揉喝涨的肚子。双喜道:“规矩还是要守的,程序还是要走的。还请叶小公子在牢里多住两日。”
“凭什么!”
双喜沉下脸来,一挥手招来两个衙役。在官府里大声喧哗甚至大打出手的,他在这黔北算见得多了,也深知属官为主官找回场子的必要性。
然而他并不怎么认识叶相羽,不晓得寻常路子根本没用。
叶相羽皱眉,双手扯紧链条,往前拦住。叶家也教过赤手空拳的功夫,用来应对失剑的时候——叶相羽只要是武学,都学得不赖。
杨飞白已经站起来,冲衙役摇摇头。他又看着叶相羽,却在唤另一人:“双喜。”
叶相羽抬头与他对视一眼,视线与视线结结实实碰上。少顷,他便放下手,镣铐老实贴在身侧。
双喜讶异地看着他,又回头看看主官。
“叶小公子最是通情达理了,不必如此紧张。”杨飞白侧身站到叶相羽来时的窄门边,“你先去忙,本官送叶小公子回去。”
往牢房去的小路夹在一长排的高墙之间,本州刺史曾笑称是“府中三峡”——非正午半夜,看不见空中的日月,比城郊山里的一线天还要狭窄几分。杨飞白在前面三步远处领路,越走越慢,渐渐地,只要叶相羽多走一步就能撞到他。在叶相羽又一次差点踩到他脚后跟时,杨飞白侧过头来,轻身道:“大哥的信快要到了,你再等上两日。”
“我在外头一样等得。”叶相羽又抖动锁链,哗哗作响。
杨飞白按住锁链,才能让他听自己说话:“如今再没有比牢里更安全的地方了。你若刚刚跟着柳散易出去,唐四七能立刻截住你。你可知唐四七的麻药是得了唐门老太太真传的?”他拉着锁链,引着叶相羽往前走。
叶相羽一愣,他一向少八卦——当然这是和整日浸淫在消息流里的世家子弟相比——此等风似的谣言,能被杨飞白说得这么恳切,那就是真的。至于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唐家外门怎么会得到老太太的某个真传,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属实,那么被唐四七药倒了,就是目前最坏的结果。
叶相羽泄气地放下手。他跟着杨飞白穿过高墙边不知第几个狭窄的小门,回到了牢房——但又和之前蹲过的不同。
这是一间可称得上宽敞的牢房,面阔一,进深一,居然是独间,有门,有窗,不是高高的天窗。门的内侧和窗扉的外侧有栏杆,这又的确是个牢房。
地上铺着干净、干燥的稻草,竟不是用来睡的,因为还有张矮脚床。叶相羽站住看了一会儿,等他迈步进去,杨飞白已经顺手将床褥放好了。他四处张望,才发现牢房角落居然还有个大木柜,门微敞着,于是他又看见杨飞白从里面拿出一套干净、结实、有些厚度的囚衣。
“……这,什么地方?”
“牢房啊。”杨飞白只负责把东西拿出来,统统堆在床上。“手抬一抬。”
叶相羽一边环视四周,一边举着镣铐问:“这对于牢房来说,有些……有些……”
“喀嚓”,镣铐掉了下来,杨飞白伸长腿将它们拨到角落。
叶相羽左右转了转又空又轻松的手腕,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等他回过神来,杨飞白已经合上门,落了锁。
叶相羽坐到床榻上,抱着松软的被子,冲着门板后的人嘀咕:“我五岁以后就没被娘亲关过小黑屋了……”
“我只是请你住一下牢房。”杨飞白道,木门阻隔着视线,门里的人不知道他嘴角翘起少年时顽劣的微笑,“是不是顶新奇的事?”
“我也不稀罕这种……”
杨飞白轻轻叩门:“晚些来找你。”接着他敛起笑意,肃然拐到房子另一边——与叶相羽的牢房背靠背,盖的是一间一模一样的单间牢房。门口站着两个狱卒,他对其中之一道:“叶相羽已送回了。”那狱卒诚惶诚恐:“怎么劳烦大人亲自送来,下面人真是……”“叶公子与柳家人已经和解,现在不是嫌犯了,只是因为保金未到,所以还得暂住两日。上头让我关照一二。”狱卒露出心领神会的神色,点头哈腰,飞快地回叶相羽的牢房门口。
还剩一人,看守的正是押解回来的曲葛村长。杨飞白凝神听了一会儿,室内呼噜声震天,想来他叫人送的安神药有好好吃下去,村长也是真累了。他听狱卒禀报了曲葛村长的情况,点点头,离开了牢房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