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伴随着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逐渐削薄,柏闻晔隔着那扇并不算干净的玻璃,久违地感受到了平稳。
身旁的咖啡塑料杯不知道空了几瓶,在逼仄的舱室里颠倒堆积。
与其相衬的,还有散落遍地的扭曲白纸,混合着红墨挥霍的勾画,一地狼藉。
柏闻晔捏了捏眉骨间的穴,试图唤醒意识来抵挡那些附着在眼球上的晕眩浑噩。
不知道是不是气压的原因,以至于耳膜肿胀得掀起好一阵耳鸣。
隔着那堵厚重的舱门,他听见了空姐在疏散游客的声音,混杂着吵闹的碎语,一切显得格外刺耳。
直到秘书轻声敲开了舱门,将最终项目文档递给他,柏闻晔那在半空中悬挂了近三年的心,才终于平稳地落回了原地。
“庭室”的交手转型以及准备工作几乎是从两年前就开始着手的。
磕磕绊绊几经周折,也总算尘埃落定,要开始新的篇章了。
许是身体太过疲惫,柏闻晔甚至没能感受到任何一丝兴奋的情绪。
他就只是平静的看着搁置在白色纸张最后的落款,而后叹了一口气。
追忆起来,在美国的最后那段时日,大舅将这烂摊子丢弃给他时,况且先不说从经济利益层面上他还能从中谋取多少利益,光是在股票持续下跌以及因舆论压迫导致人员流失严重这两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上,“破产”两字就已然公开摆在明面上了。
父亲因此与大舅争吵不下数十次,也曾严厉呵斥他,放着显赫有名的家族产业不继承,非要搏那眇乎小哉的绝处逢生。
简直是愚蠢至极。
但柏闻晔还是想试一试。
其实柏闻晔在接手“庭室”之前,与工作助理做过大量相关的调研工作。
结合这个网民掌握媒介话语权的时代,他们清楚意识到,大量信息源产生的背后,需要能够承担其重量的信息载体。
且这次趟这番浑水,也并不是父亲口中的那般心血来潮。
从被关系利益网束缚起的那天起,柏闻晔就开始为自己的逃脱做了打算。
作为处于新媒体时代浪潮下的大型融媒体平台,如果能够把握住机会和方向,“庭室”也并不是没可能逐渐走向世界。
甚至有概率能够与他本身的家族产业那般在全球家喻户晓,走在世界前沿。
大舅说相信他能让“庭室”涅槃重生,当然,这种阿谀奉承一样的话,说到底也半真半假,毕竟是死到临头的烂摊子,说不定大舅只是想逮住一个冤大头罢了。
但柏闻晔还是秉着一口气想试试。
这么一试,就是两三年的昼夜颠倒、四处奔波。
好在积时累日,旷日积晷,原先令人作笑的死不旋踵已然化作了豁然。
一切开始蒸蒸日上,渐入佳境。
柏闻晔刚合上文件下了飞机,就瞧见一群西装革履的保镖,此刻正井然有序地站成了两队队列,为他引路。
柏闻晔一时无言,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这么一番场面,八九不离十是他那喜欢搞各种大阵仗的父亲。
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转身坐进了保姆车里,驱车赶回了家。
当夜。
夜幕半抹的柏氏庄园里。
柏闻晔淡淡的眼神眺目远望,越过盛满红酒的玻璃杯,越过琳琅满目的珍馐佳肴,越过那片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静静地落在那位坐在焦点中心的老人身上。
许是许久没见,一下午的各种嘘寒问暖着实是让人难以应对。
好在宴会酒席来了许多同老人年纪相仿的朋友,才得以让他喘几口气。
柏闻晔直至如今,也不知道自己对父亲究竟是怎样一番情感。
拥有着丰富人生阅历和深厚家族背景的父亲,常年在官场上叱咤风云,以一己之力开创一片荫蔽,为子女遮雨享乐。
他向来对外苛刻谨慎,运筹帷幄精明却也虚怀若谷,对内慈祥和蔼,尽职尽责。
如今他正笑眼盈盈地同旁人举杯攀谈,即使挺拔的身姿身着Brioni西装衬得本人依旧容光焕发,但时间留下的痕迹已然布满他的脸庞。
回望七年前他威风凛凛地挥手一道,自己便远走他乡,支身前往查尔斯顿学习工作。
而如今他终于以足够的身量与其号令相悖,淡然地返回了自己的故乡,隔着一道模糊不清的距离与曾经的人生周旋也相望。
人生寥寥,柏闻晔走的任何一步几乎都是在父亲细致无微的指导之下,是给予的万无一失的周全保障,却也是无法展翅试错的禁锢枷锁。
柏闻晔自认在这构建起的安全屋平平安安地迈出了人生一步又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