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晨凉气丝丝。
睐儿踱着步子挪到了顾眇门前。
踌躇再三,刚抬脚准备走进去,房门倏地打开了。
小厮端着盆子跨过门槛,喜气洋洋地唤了睐儿一声。
“丹桂公子,您来了。”
睐儿嗯得一声就朝房门里看。
那人端坐在软垫之上,腰背挺直,身上意外地穿戴齐整,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睐儿狐疑地迈步而入,走到近前就停住了。
他眼珠转了几圈,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低了头,用脚尖碾着地上干涸了的墨点。
“睐儿。”干涩的声音响起。
思绪飘远的人倏然抬眸,只怔了一瞬便摆出最适宜的笑容。
睐儿缓缓在顾眇身前的软垫上坐下,轻启朱唇:“顾先生可是记岔了,奴唤丹桂,可不是什么赖儿好儿。”
然后他就看到顾眇唇边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睐儿。”对方依旧坚持。
睐儿心中泛起几许烦意,他无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衣袖。
这名字被顾眇知道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再传到了那一位的耳朵里……
嗓音又响了起来,打断了他的思考。
“可以为我弹一曲吗?”顾眇说。
这就更奇怪了,此人不是只喜欢偷听吗?
“可是我的琵琶坏了。”睐儿开口。
“坏了?”顾眇皱眉,“不能弹了吗?”
“不能弹了。”
“那真是可惜了。”
顾眇挺直的脊背松懈了下去,额角垂落的发丝一下又一下地从他灰白的眼珠前拂过。
睐儿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他在心里鄙视了一下竟然会生出如此情绪的自己。
前两天对方才作践过自己呢。
可他最终还是去捧来了那一把琵琶。
强忍着不去注意那缺了一角的琴轸。
五指轮划,清泉一般的琴声倾泻而出,泉水幽幽,抚过青草、跃过石头,流经一对相爱之人的脚边。
曲调转柔,如恋人的轻声呢喃,丝丝缕缕,扰动心肠。
“不好。”突然闯入的两个字打断了情人之间的蜜语。
睐儿的动作骤然一停,琴弦刮疼了指腹。
他没好气地瞪了闯入者一眼。
“琴音诉衷肠。”顾眇的嗓音低沉,“睐儿,你在哪里?”
“什么?”睐儿有点不能理解。
“这是你想弹的曲子吗?”
“不然呢?”
顾眇抿唇,过得一会儿才又开口。
“换一曲。”
虽然依旧不解,但睐儿还是依言换了曲子。
金戈铁马的沙场之曲。
“不好,换。”
瑟瑟秋风的肃杀之曲。
“不好,再换。”
望穿秋水的闺怨之曲
“再换。”
……
“再换。”
……
“顾先生,你到底想听什么?”
睐儿手指按于弦上,银牙紧咬,恨不得一巴掌扇在对方脸上。
顾眇却尤自摇头。
“睐儿,你告诉我,这些曲子当中,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睐儿头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不由得头大如斗。
对方依旧追问不停,美人生起薄怒,恨骂道:“我在教坊,我在暗房,我在师父的竹鞭之下,我在嬷嬷的冷眼之中!”
这人古怪异常,亏得自己还以为他懂琵琶,他懂个屁!
睐儿起身就走,却又被叫住。
“这便对了,你就弹教坊、弹暗房、弹竹鞭、弹冷眼。”
顾眇说着,身子渐渐往睐儿这边倾斜了过来,他脸上神采飞扬,连凹陷下去的血肉仿佛都在这一刻长好。
若不是双目已眇,此时的眸子说不定也是璨若星辰。
睐儿有些发愣,但下一瞬就沉了脸,他并不想陪这个疯子玩。
“先生累了,奴这就告辞。”
说完,也不管身后的呼唤,他抬脚就走出了房间。
*
天色转暗,可睐儿的脑子里却一直重复着顾眇说的那一句话。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与此同时,教坊、暗房、竹鞭、冷眼……
过去许久的画面争相从眼前闪过。
年长伎人嫌恶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孩提时哭泣的自己。
封闭的房间里没有食水、没有光亮,甚至连一丝声音也无,一旦踏入非死即疯。
师父将蘸了水的竹鞭抽在他身上,不能打手,得弹琵琶;不能打出血痕,会留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