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来得凶猛,去得也匆忙。那边还没商量出来是淋着雨下山还是等等雨停,老天先替他们做了决定。
下过雨的道路湿滑,只能老老实实走正经路下山。鼻尖萦绕着雨水混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湿漉漉的空气包裹在周身,时不时有几滴水珠从枝头叶片摔落。少年们走在前面,奚流放慢了脚步,跟在枕槐安旁边。距离控制的刚刚好,既能几步追上去,又听不清另一边在说什么。
刚刚好的距离下,两人却又是难得的安静。
枕槐安像个机器人一样往前走,微微低着头,双眼对着路面,身体跟着脚步一起一伏,走着走着,又突然抬头看向奚流:“要不还是……”
话还没说完,身体便失了平衡往下倒,被奚流捞了一把,才没直接坐在地上。泪腺比还未回神的大脑更先做出反应,为脚腕的疼痛分泌出液体。
奚流一只手撑着枕槐安,一只手脱了外套垫在台阶上,扶着他坐下,蹲在身前半遮着他。想捏自己袖子才想起来外套已经脱了,里面穿的是短袖,便捏起枕槐安自己的衣领给他擦了擦眼泪。
少年们跑过来,就只听见枕槐安低着头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又听奚流说枕槐安崴脚了让他们先走,回头在山脚碰头。更是把周围的空气装进脑袋,全是雾水。
崴脚了是什么好笑的事吗?
沈语秋本想留下来关心一下,结果被自家哥哥拉着走了,江殊彦见两人都走了,也跟上去。
枕槐安坐在台阶上,自己缓慢活动着脚腕。奚流蹲在旁边,也不敢随便动他,但考虑枕槐安和忍痛能力成反比的泪腺发达程度,就光最开始掉了两颗金豆,应该是不太严重。
坐了一会儿,还是有些疼,但能活动,也能用力。
“扶我一把。”枕槐安伸出手,等奚流先站起来,再握着他手臂把自己撑起来。
他撑着奚流的胳膊走下台阶,松开手,自己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奚流捡起台阶上的外套,敷衍着抖了两下,尽量让湿掉的部分朝里团起来塞进包里递给枕槐安,转过去半蹲下身。
“上来,我背你。”
“我自己能走。”
枕槐安想绕开他,却被奚流反手一抓,强行把胳膊搭上肩头。
“等你自己走到明天啊?仨小孩饿死在山脚下。快快快,配合点。”
现下确实不是逞强的时候,枕槐安背好背包,趴在他背上。发丝蹭过眼睫、鼻尖、脸颊、下巴,蹭得枕槐安有些痒。
奚流估计也是第一次背人走这么长的路,走得不快,也不是很稳。枕槐安几次试图让他放自己下来,都被奚流搂着大腿不松手,最后老老实实趴在背上不动了。
奚流的头发有些潮了,额上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滚,说话也带着喘息:“那天可没有这环节吧?”
等了几秒,枕槐安才回答:“没有。”
“所以啊,”奚流慢慢说着,“过去就是过去了。”
枕槐安把头往他肩膀埋了埋,说:“别对我这么好了。”
“嗯?”
奚流被这突然一句话说得莫名其妙,又听枕槐安继续说:“我都告诉你了,你知道,我不打算忘了他,也不打算……”
枕槐安没再说下去,奚流却接上了话:“那你当不知道就好了。”
“我当……”枕槐安没能理解他的意思,问“不知道什么?”
“当不知道我什么心思啊。”奚流说,语气轻松的仿佛自己只是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就像以前一样,继续当我就是个普通朋友。我知道你不想忘了他,我也没有要让你忘了他。”
“可是我已经知道了。”枕槐安说。
“小树,从开始只是想和你拉近关系,到后来我那点几乎等于玩乐的心思,再到最后。”奚流语气严肃起来,问,“这五年来你真的一点都没察觉吗?”
一年比一年精心的生日,悄悄记住的关于自己的细节,说真的一点都没怀疑过是不可能的,不过是骗自己只是朋友而已。
“……你也知道我一半是在装傻。”枕槐安闭上眼,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那不就好了。”语气又轻松起来,奚流回到平时没个正型的样子,“你从一半装傻,变成完全装傻。我呢,想怎么样那就是我的事了,所谓的对你好,也只不过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情而已。我们就还像以前一样,我缠着你,招招欠,你骂我几句打我两下,就当我昨天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啊,”枕槐安问,“明明知道我不会给你回应,为什么还要……”
奚流反过来问他:“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喜欢他?”
枕槐安抿着嘴,半晌也没有出声。
“那换一个,”奚流知道他这是不想说,便换了个问题,“他为什么喜欢你?”
枕槐安想了想,最终只说:“……不知道。”
“看吧。”奚流说,“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你,不知道为什么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差我这一个。”
“……反正我都告诉你了。”枕槐安说。
“嗯,我心甘情愿。”奚流像是要结束当下的话题,邀功似的说,“话说我刚才表现怎么样,先挡着你再把小孩支走,保证没让他们看见你崴个脚直接疼得掉小金豆。”
听他提起刚才,枕槐安又开始想笑,气氛也瞬间缓和下来:“你还好意思说,谁给别人擦眼泪用人家自己衣领的啊!”
“那我不是一时间找不着东西用嘛。”
山路蜿蜒,前方还盖着雾,但脚下的土地不会消失,模糊的前方走近后总能看清。
“嘶!”
枕槐安倒吸一口凉气,被握住的右脚下意识往回躲。
“疼啊?”奚流放下枕槐安的脚,将已经解的松松散散的鞋带整个抽下来,再重新试图帮他把鞋脱下来。
“嘶……疼。”
大少爷在这差几个月就要满二十四年的人生里,很意外的,一次也没崴过脚。且除了枕槐安,他也没这么伺候过别人。
没一点经验。
“我自己来吧。”
枕槐安弯下腰去,奚流就那么僵在旁边直勾勾盯着他。好死不死,这时候突然想起来今天在山上发生的种种,顿时尴尬得想一窜十米远,直接找个窗户跳出去。
“你……帮我拿下药箱,谢谢。”
奚流没在意他这突然的客气,脚下生风出去找药箱了。
崴脚需要把整个药箱搬过来吗?枕槐安不知道,他只是想随便找个借口把奚流支走,自己冷静一下。
三个还在上高中的孩子,一个做饭,一个打下手,还有一个厨房杀也在擦桌子端盘子找活干。而两位成年人,就这么一个坐在卧室床边趴在腿上把脸埋进膝盖间寻找新世界,一个站在吧台旁边把拿到的药箱放台面上对着柜子面壁不思过,耗费了起码五分钟的人生。
奚流知道枕槐安是故意把他支出来的,枕槐安也知道奚流不会很快回来。
两人都需要冷静一下。需要让后知后觉翻腾起来的血液降降温。
奚流拎着药箱推开卧室门时,枕槐安正抱着小腿观察自己脚腕。两人抬头对上视线,奚流忍住再出去面十分钟壁的冲动,悄悄做了个深呼吸,才走到枕槐安旁边蹲下,把药箱放在地上打开。
显然前两天来准备物品的人十分细心,各类药品一应俱全。
问题就是太全了,光膏药就有好几种,看着感觉都一样,实在不知道用哪个。
“喷个药就行了。”奚流挨个拿起来看包装的功夫,枕槐安已经自己拿起一瓶跌打损伤喷雾,晃了晃喷上去了。
奚流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问:“崴脚了是不是要敷一下啊?”
“都几个小时了还有用吗?”
崴脚,一个听起来和感冒一样,给人一种会发生在全人类身上的感觉的东西,实际上可能并没有那么多发。起码二十几岁才第一次体验崴脚的人可能意外得多。
其实在前二十三年零几个月的人生里枕槐安也没崴过脚。
哪怕不动,不用力,脚腕仍是持续的疼。奚流知道枕槐安掉金豆的毛病,也知道他嫌丢人,到家直接径直把人背上二楼卧室,也没问问仨小孩有没有实操经验,现场教学一下崴脚的正确处理方式。
不过这玩意应该也跟感冒一样,只要不严重、不作死,放着不管也能好,基本怎么处理都行。
枕槐安的脚没怎么肿,但是脚踝和脚背处各有一片淤青,看起来多少有点吓人。
“还疼不疼?”
奚流仍半跪在床边,想要弯腰凑近看看伤处,吓得枕槐安往回缩,才反应过来不妥。俩人再次默契的一个看墙,一个看地,又是一阵炙人的尴尬。
“……还好。”枕槐安说。
“我觉得我明天应该能走。”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吹走了屋内散不掉的热空气。
“没事,你要是想去,可以大后天找人把小孩送回去,咱们留在这,等你脚好了再去。”奚流抬起头朝他笑,“你要是想明天去,也不用管它能不能好,我今天能背着你下山,明天也能背着你找瀑布。”
“那我要是说我就想明天去。”枕槐安弯下腰,突然凑近,“你会乖乖听话背我去吗?”
几乎是稍不留神就会打破界限的距离,这次轮到奚流被吓得往后缩。
“好啊,我背你。”奚流没时间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发怔,一把搂住枕槐安,撒娇耍赖般趴在他耳边。他说不准枕槐安是什么打算,是真的在给自己传递通行信号,还是只是以进为退,试试能不能换一种方式达到让自己放弃的目的。但他确信,机会是要自己抓住的,“我都这么听话了,给点奖励嘛。”
“想要什么奖励?”枕槐安问。虽然本来也只是病急乱投医加脑子一抽才想到的试探,但也是排除了对方是带着什么挑战不可能的心理,才非要在自己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这种离谱的可能性。就是一不小心搞出了现在这个更奇怪氛围。这氛围下要奖励,估计就是亲亲脸、抱一抱什么的,问归问,不答应就是了。
枕槐安还在那自顾自地考虑,要是他跳过询问直接行动,自己是直接推人,还是放纵他一下。直接推开好像有点伤人,可又不该做什么可能让他误会的举动。
奚流却说:“让我追你。”
“哥!吃饭了吃饭了吃饭了!槐安哥!小鱼哥!出来吃饭啦!”
门外在此时异常惹人厌的声音由远及近,奚流握紧拳头忍住骂人的冲动,起身、开门、喊回去:“知道了!”
江殊彦收回还没碰到门把的手,哦了一声就转身往回走,十分窝囊地小声嘟囔:“喊什么啊。”
“走吧,吃饭。”枕槐安一瘸一拐地过来,拍拍奚流肩膀,越过他往前走,却被抓住手腕。
“所以,奖励,给不给?”奚流问。
枕槐安问:“我说不让有用吗?”
奚流答得干脆:“没用。”
“那不就得了。”枕槐安想去扶着墙,又被奚流拉到背上,无奈中小小抗议了一下,“我自己能走。”
奚流:“多休息有助于恢复。今天多走一步,明天多背一路。”
“胡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