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恪身量高,足足高出她一头,衣裳当然也宽大,够把她装了去。
长长的披风,曳在脚后,她觉得不妥,是以两手掂起衣摆,每一步皆走得小心翼翼。
正因此,直至置身那方“禁地”,大氅半点不曾脏污。
书房亮如白昼,容恪看得真切,卫琳琅归还的衣物,外表一如赠出去之前,然则,气味却微妙地变了——她特有的馨香与衣物原有的味道所混合,沁入骨髓。
“我赠出去的东西,没有再要回来的。”这话暧昧,如同他特意赠她似的;思及这面,他加了句:“留着也好,扔了也罢,只别拿来碍我的眼。”
于“受挫”这桩事情上,特别是受容恪的冷言冷语,卫琳琅习以为常。
她撤回伸出去的手臂,柔善道:“妾会悉心保管的。”
容恪无所波动,开门见山道:“值得让你拼命的要事,说来听听。”
卫琳琅将启唇,肚子“咕咕”鸣叫,作出抗议。
窘色流出她的秋水眸,她干干一笑带过:“妾的舅舅,呈了请帖与您,不知您可有意向捧场?”
容恪撩起窄长的眼皮,闲闲道:“看样子,你很希望我去?”
卫琳琅绽开笑花:“真真什么事都逃不过侯爷的法眼。妾是想问,您到场的话,能否携妾随同?毕竟舅舅于妾有养育之恩,表妹好事将近,妾身为她的表姐,不祝贺一番,不合情理……”
默然片时,容恪意味不明地笑了:“那天我有公务要忙。”
言外之意:你小小一个侍妾,何德何能让我推掉公务,而为一个不足挂齿的曹家大费周章?
意料之内的答案。
她掩下那丝失意,试图装可怜打动他:“您既政务缠身,那妾自己去也行的……”
她偷偷打量他的表情,唇线似乎较将才更柔和,眸子里的戏弄更浓,俨然听见了滑稽的笑话。
热辣感挣破薄薄的脸皮,卫琳琅难堪地垂下眉眼,视线聚焦在绣鞋的尖尖上。
容恪任她沉溺于败阵后的失落,不闻不问,到最后,不过是道:“随你。”
卫琳琅颓然告辞。
十六日鸡鸣时分,容恪骑马上朝,颜色阴翳,逐尘思来想去,从中斡旋:“敢问侯爷是有什么烦心事……?小的蠢笨,可能起不上作用,但总好过您自个儿闷着……”
容恪乍然勒马,目光偏移半寸。
逐尘身心紧张,竖直耳朵,瞪圆眼睛,生怕街边往来的嘈杂混淆视听。
“一日之计在于晨”的道理,具有普适性,上至皇亲贵胄,下至贩夫走卒,零零碎碎的剪影走走停停,足迹踏遍街头巷尾,轻的重的,大的小的,窄的宽的,逐渐壮大,逐渐填满每束天光的倒影。
逐尘耳清目明,但未闻容恪发表一字一音,独见他御马奔驰,万丈红尘伴他远行。
逐尘原地搔首,究极没能领略这其中奥妙。
日沉西山,卫琳琅捏着鼻尖喝光疗养旧疾的药汤;小半碗汤水,看着黑,入嘴也苦,苦完了又辣嗓子,人间地狱莫过于此。
宝凝止不住念叨:“娘子也忒冲动,您这把身子骨,风儿略大些,都不免把您吹散了,您居然还逞意气站大风地里和侯爷怄气……结果好了,咳了半夜,五更天才眯了眼。”
卫琳琅假意刻薄道:“你这丫头,十五六岁的年龄,反跟个老妈子似的啰嗦,明知我怄气怄到快吐血的地步,也没捞着什么好处,竟还往我伤口上撒盐。快消停些,再犯不着戳我心口。”
相处这程子,宝凝对她的性子有了几分了解,知她端庄是端庄,却非那等拿腔作势的,平常不把她们当下人看待,闲下来爱逗趣说笑,是位顶和善的主儿。
不止宝凝和宝格对她赞口不绝,连同容恪院里的男女,亦交口称誉;私下碰了面,全在为她打气助威,盼她尽快得容恪青眼,早日成为侯府女主人。
当下宝凝会心,卫琳琅开了个小玩笑,便掩嘴同笑道:“是奴婢不对,伤了娘子的神,该打该打。”
宝格炖了老鸭汤,一路笑进来:“姐姐也学会贫嘴了,奇闻异事!”
宝格习得一手好厨艺,托她的福,来侯府的日子,卫琳琅大饱口福,胃口较往昔好了许多,脸型略见丰润。
卫琳琅端碗品尝,不吝夸奖:“味儿真不错,我这是收了位‘小厨神’呐。”
宝格乐开了花,笑嘻嘻道:“娘子爱喝,奴婢天天给您做!”
她安饮热汤时,宝格宝凝面面相覩,各有各的愁绪。
饭点过后,卫琳琅要习字,二宝姊妹前后脚出来,立在廊庑拐角处。
宝格道:“昨个儿还忧心忡忡的,今儿倒绝口不提了。姐姐,娘子这是怎么了?”
宝凝道:“我也纳闷,娘子她心肠柔细,昨日那般委屈,一转眼像个没事人似的……真让人揪心。”
宝格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猜娘子是故意做给外人看,其实心中感伤极了,偏生侯爷那儿无可转圜……”
一府夫人独当一面,去亲舅舅家镇场子情有可原;侍妾孤身前往,这不无端惹人非议吗?
卫娘子当初是怎么进的侯府大门,妇孺皆知,至今这闲言碎语的热乎劲且没凉下去,到时孤零零去了,真就沦为满城笑柄了。
宝凝回望缀在窗纸上的倩影,固执的心动摇了,叹道:“妹妹,你和逐尘有些交情,说得上话,不然你悄悄地向他探探侯爷的态度?卫娘子待咱们好,咱们不能袖手旁观,尽自己所能帮帮她吧。”
姐妹俩想一处去了。
宝格即挑灯约见逐尘。
可巧,逐尘也愁眉锁眼的。
两个人碰头,双双唉声叹气半晌,方谈起正事。
宝格问:“你做什么不高兴?”
逐尘答:“侯爷心情不好,又问不出缘由,我自然发愁。”
宝格耸肩摊手道:“本想拜托你通融通融,查查侯爷怎么看卫娘子的,看来泡汤了。侯爷反常,卫娘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打昨儿见了侯爷,再没提半句有关侯爷的,古怪的是,人开朗得不像话,变了个人一样。”
二人疑窦丛生,你看我,我看你,终归拿不出奏效的法子来,意兴阑珊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