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于这个问题,维里塔斯·拉帝奥给出了一份营养均衡的食谱。托帕选择看星际和平公司的食堂今天提供什么。砂金则说:我全都要。至于卡卡瓦夏?他认为:只要能让我们再活一天就好啦。
在短暂的同居生活开始之前,他们三位神奇的几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维里塔斯是个很自律的人,托帕从小在公司长大吃惯了食堂,砂金碍于生活所迫,对他来说在温饱线上挣扎才是常事。
但这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每天都在上演落幕各色荒诞喜剧,你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被泥头车从人生的轨道一路创进荒野。战略投资部的「石心十人」都是不良资产清算专家,业绩皆为讨债得来的,成天在不同的星球之间转悠。
一次夜间航行。托帕裹着毯子被暖风吹得昏昏欲睡,嘴里跟砂金含糊道:这两天来回来去的跑业务,我们好像教授提过的不落地的鸟……。她亲爱的同僚把水从手边拿走,轻巧应道:幸亏我们两人一同,不是吗?她没有看到,那绚丽宛如极光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光熠烁,从中划过一缕叹息。
砂金谈不上喜不喜欢这个比喻,他从前没有选择的权力,待到爬上曾经遥不可及(如今也真确被许多人所仰望)的位置时,才发现也就那样。似乎万事万物不曾因此改变,好比宇宙中的星神不会在意种族之间的更迭。无足的鸟。某颗星球上的国家存在着一种雨燕,他们落在地面上就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再度飞翔。所以它们终其一生都居住在高墙峭壁之上,或是永久的停留在天空。
打工人何苦为难打工人,星际和平公司P45的总监也不过是高级社畜,一切献给琥珀王。砂金想到这里笑了起来,本想再倒一杯冰的黑咖啡的动作略有停顿,反而翻阅起平板上的菜单——但他无意将休息的工作人员吵醒,哪怕以他的职位的确有这样的权力。挺好的,此夜静谧,众生安眠。
他翻过两页新的计划书,目光在某处倏然停了片刻,低低念出那个名字:维里塔斯·拉帝奥…。正是博识学会大名鼎鼎的教授,致力于医治愚钝和庸人的真理医生。砂金和他不算陌生——尽管人前这位学者一直表现得对他这位庇尔波因特知名赌徒敬而远之。但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出乎意料还算不错。毕竟初遇时三人都还年轻,维里塔斯任教不久,托帕还叫叶琳娜,卡卡瓦夏这个名字被埋入黄沙,只有上述两位和部分高层知晓。
维里塔斯一直觉得他应该生卡卡瓦夏的气,这位当年闹出来的「艾吉哈佐砂金案」着实令学会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可是,谁也不能说:一个人想要活下去的渴望是错误的。生命无罪。教授是一名崇高之人,他致力于消除愚钝,传播真理,但苦难并非一种病症。命运从未公平,拉帝奥承认有关于这点,砂金说得没错。兔子如何与猛兽一搏?决定它的不是野心和欲望,而是真实存在的客观物质和阶级,绝境翻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后来此人同他和托帕谈起:埃维金人认为苦难是地母神的恩赐,人们的诞生也许就是为了朝向死亡——但他不甘心。拉帝奥并不像旁人那样认为的,觉得赌博是一种恶习(尽管它实质上让导致了许多家破人亡的惨案),但总有人没得选。就事论事,他理解砂金从来是个无路可退的人,只不赞成对方将自己当作筹码的嗜好。但在说出这话之前……试着仔细一想,他能押上赌桌的是什么呢,三十枚用空气画饼般不存在的的赤铜币吗?
他在那样的血泪和黄沙中爬出,竟然拒绝了【酒馆】的邀请,也没有踏上「巡猎」的命途,甚至不曾堕入「虚无」。从卡卡瓦夏最终选择了「存护」的道路这一点来看,就已足够令人惊奇万分了。为什么呢。你还留恋这个世界。为了那些已经死去的人——爱着所有残破荒芜的不公的一切?
学者并不总是象征着理性,天才俱乐部都是一群灭绝人欲的疯子。这两句话摆在一起,多少是有点嘲讽维里塔斯的意味。砂金语调听起来过分轻柔:教授。可人生在世,哪有谁能脱离社会架构存在的道理呢?托帕揪他耳朵,让这花枝招展的孔雀好好说话,这么在拉帝奥面前开屏……她可以打包票:一切都毫无意义。但她觉得这话没错。
很有意思的。砂金作为三人里学历最低的——真抱歉啊,埃维金人早就灭绝了,没来得及给他进行学前教育,奴隶主也不可能出钱送他读书。此人说出的话,却往往为一位学者和一位在大厂长大有着终身合同堪比公务员铁饭碗的人所认可。果不其然,真理往往从实践中来,可惜要领悟它的代价太过惨痛,那是血淋淋的教训。众多骸骨掩埋在黄沙中堆积成山,死亡前的最后一课才让人刻骨铭心,卡卡瓦夏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在这样残忍的、弱肉强食的讲堂里,学会了如何生存。
然而。生存并不等同于生活。三人起初同居的那段时期,托帕虽然平日里和他业务往来交接频繁密切,自认为多少也算得上了解……却在亲眼看到他‘混乱不堪’的私生活之后,发出尖锐爆鸣。这个混乱不堪的形容词当然是打引号的,具体表现为忙起来对付着吃一口是常事,但顿顿冷水配酒还得靠药不让自己吐掉,多少有点离谱在身上了。
至于砂金本人,他没打算让两位好友知道自己的情况。被发现的时候还笑着解释:小时候风餐露宿惯了,青年时期也饥一顿饱一顿,身体有点不太习惯。维里塔斯冷着脸拆穿他:公司旗下的医疗团队足矣在半年内扳正你的饮食习惯,你只是单纯的不想治,为什么。你就这么……这么。如此的迫不及待?真理医生言辞未尽,也没想再把此人血淋淋的过往掀开,只能说上一次这么做还是在上次。尽管是无心的。不妨碍他半夜起来打自己一巴掌。事情要从一场他们的星间旅行说起。
他说之前来茨冈尼亚还不是为了旅游,这次感觉还……挺奇妙。托帕问他:你之前来过?拉帝奥平静的回答:听说过「艾吉哈佐砂金案」吗。有人称这里有「沙王」的残骸。那是个让学会蒙受了巨大损失的疯子诈骗犯,但最终的结果居然是不了了之。他话音才落,忽然觉得有人正在盯着自己看,回头才发现是砂金。这轻佻的赌徒扯了一下嘴角,嗓音中有几不可闻的颤抖:真巧啊,教授。你见过埃维金人的眼睛吗……曾经生活在茨冈尼亚-IV这颗星球上,埃维金氏族标志性的眼睛。
他朝人露出一个虚幻的、冰冷的,又甜蜜至极的笑来。那双瑰丽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学者却忽然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难过了。砂金维持着做梦一样的神情,开口也近飘忽:如果连我们博学的教授也不知道的话……就来看看我吧,全宇宙最后一份活体标本。要是拿去展览,说不定也能当成筹码,在恰当的时机抛出去哦。不如考虑一下?
维里塔斯反应过来什么,他冷着脸,一把攥住了砂金的手腕。但这并不是恼怒之前的信号。出身良好、家境富足的学者在年少时期养出了一颗近乎悲天悯人的崇高之心,然而高山上的雪水就算化去,也不会润泽茨冈尼亚的荒漠。埃维金人被卡提卡人屠杀的血淋淋的惨案落在资料上不过轻飘飘几行文字,拉帝奥却因此连着加了三天三夜的班。那时他咬牙切齿的想:哪天如果我遇到了罪魁祸首,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此时此刻。他注视着近乎梦幻的、破碎的眼睛,忽然无端品出一种物伤其类的隐痛。藏在河底的水草缠上溺水者的脚踝,窒息感潮水一样漫上来,头晕目眩。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学者看到惯来张扬的相识者忽然无言沉默下来,俯身捞起一把沙砾,又放任那些碎金一样的无用之物自指缝滑落。他听见托帕叹息似的(也许是错觉)嗓音轻轻落下:教授啊……维里塔斯啊。如果你真想同我所说的那样,报复那个让你连着加了三天三夜班的混账。为什么连埃维金人最显著鲜明的特征——那双眼睛,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