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搁下笔:“拿进来。”
殿门推开,未散的最后几缕橘光投了进来。
皇帝不由地抬了抬头,只见元善身前,有一梳着乐游反绾髻的女子站在光影中,髻发上的莲花簪子熠熠生辉。
她身上尽披橘光,像是踩着云霞从天归来之人。
“阿澜,是你原谅阿兄了么?”
皇帝疾步走来。
阿耶何时对自己这般热络了?
李汝萤抬起头怔怔地望向皇帝。
看清人后,皇帝的脚步瞬间止住,皱着眉:“荆山,怎么是你?”
李汝萤身后,忽有一道恭敬的声音响起。
“奴婢宫人宋氏,见过陛下。”
皇帝摆手令她起身:“若蝉,你如何也来了?”
宋仙姑不动声色地将食盒在桌案上打开,从其间端出了一碗如同各色莲花堆满的饼餤。
“前日夜里长公主托梦给奴婢,同奴婢讲,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最后没能再为陛下做一回莲花饼餤,便是她如今去了天上都寝食难安。
“奴婢不想叫长公主在天上不安,斗胆便想替长公主再做上一回献与陛下。
宋仙姑向一侧站了站身子,略微欠了欠身好叫皇帝看清这一整碗的“莲花”。
“是以奴婢昨日一早,便遣人四处去采备所需的时蔬,荆山公主昨日见了,知是要为陛下做的,便也一心想为圣人您尽一回孝,奴婢便应下今日同公主一并做。
“原本今晨公主回宫了,奴婢以为公主不会再同奴婢做这饼餤了,但公主却执意要为陛下尽孝。陛下您瞧,这满满的一碗,与长公主当年做的,可是有些相像么?”
何止是相像,简直就像同一人所做。
皇帝提箸夹了一只。
“朕记着,这莲花饼餤是同章头一回学做的膳食,说是做法简单易学,最适于她这样的小糊涂鬼。”
所谓莲花饼餤,就是将用不同颜色的面糊烙就的薄饼内,卷上数种时蔬丝,卷好后类似于莲花的形状。
再将这一朵朵“莲花”堆摆在碗中,恰如一束盛放于碗中的莲花。
宋仙姑含笑道:“奴婢记着长公主曾说,她的阿兄终日吃些腻歪的玩意,这饼餤里夹了这么多时蔬,正好叫阿兄解解腻呢。”
皇帝的眉目变得舒展起来。
“是,同章总是记着朕的。”
宋仙姑却忽鼻中酸涩,声音微颤:“若公主当年不与先皇置气,公主她便不会......十六年前的那场大火,这些年一直出现在奴婢梦中,奴婢本该追随公主而去的......”
皇帝放下箸子,抬手扶在她臂上。
“怪朕,都怪朕,是朕欠同章的,是朕的错。”
宋仙姑忽拜倒下来。
“奴婢斗胆。”
皇帝吸了口气,扶她:“若蝉有何话,起来说便是。”
宋仙姑望了一眼李汝萤,道:“今日奴婢见荆山公主在庖厨内,恍惚间竟又看到了奴婢的公主。
“奴婢便斗胆将长公主旧日的发簪簪去了公主的鬓间,奴婢妄想再见一面长公主,望陛下恕罪。”
皇帝这才随着她看了一眼李汝萤,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李汝萤依命上前,皇帝仔细看过她的眉眼后,却破天荒地问了她一句“你阿娘死前,可怨朕么?”
李汝萤道:“阿娘不怨。”
皇帝自嘲一笑:“如何会不怨。”
他又看向宋仙姑,“若蝉,朕知晓你的意思了。”
宋仙姑摇头道:“若当年没有陛下从中斡旋,想必长公主亦不能安稳入观,是陛下心中一直记挂着长公主。”
皇帝叹了一声,喊了元善进来。
“告诉崔相,赐婚的制书便不必再拿来与朕画可了。”
不必画可了,便是赐婚的旨意不必下发了吗?
李汝萤有些懵然地看向皇帝。
皇帝的眼中有些她从未见过的温情。
“朕已经送出去一位公主了,荆山,你的婚事,日后朕交由你自己做主即是。”
待李汝萤与宋仙姑出了殿,殿门关上的刹那,李汝萤有些好奇地回望了一眼。
皇帝有些苍凉的身影夹在门缝之中,正颓然地捧着那碗莲花饼餤,竟像极了思忆故人的未亡之人。
宫道上也已点上了灯,一名名宫人匆匆而过,却看不清面容神色。风轻悄悄的,花香有些叫人痴醉。
李汝萤唤了声“宋仙姑”,道了声“多谢”,又不禁望了望天上的月,她今日亦承了那位从未谋面的姑母的恩。
宋仙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李汝萤的心头却仍有疑惑。
“同章姑母,究竟是怎样的人?”
为何一向看起来严酷的阿耶,却对这位姑母有着少有的温情,甚至就这般收回了本已不容更改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