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师尊的话,他没有任何可以哭泣的地方。
现在师尊就在眼前,可师尊一遍一遍地说不要他,他忽然就忘了曾经的“不要哭”是如何做到的。
像个小孩一样。
像很多很多年前,被师尊抱回扶风林的前几年,扎马步扎到站不直可以找师尊哭,被尚情恶作剧吓到可以找师尊哭,练剑割伤手指可以找师尊哭……
林照从来不嫌麻烦。他有世间最冷淡的脸,也有世间最温柔的动作。
他会抱起还年幼的徒弟,听徒弟讲断断续续不成句的话,他不说话,只是拍着徒弟的背,直到徒弟睡着。
而等徒弟醒来,伤口全部消失,擦洗过的脸干干净净。
可如今呢?
齐金玉所有能够思考的器官,仿佛都浸泡在没有完结的泪水中。
被迫成为魔修时、亲眼见证林照魂飞魄散时、被祝君酌一剑穿心时……许许多多没能流下的眼泪,都汇聚在此时此刻。
两百余岁的前魔尊大人抛开全部面子,只知轮流用左右衣袖抹眼泪。
直到一块绢帕递到眼前。
齐金玉抽噎:“你干嘛管我?你都不要我了,管我干嘛?”
眼泪水糊满两只眼睛,齐金玉视线所及都不太真切,隔着水光的晁非,在他眼里恍惚到变形。
晁非不吭声,齐金玉就接着闹:“我不要你的东西,你要嫌丢人可以把我扔在这里,我以后都不去找你了。”
绢帕静止在空中,没多久,往后退缩。
齐金玉的委屈劲儿当即转为怨气,气急败坏地抢过绢帕:“你真就一点都不在乎我?”
他恶狠狠擦掉眼泪,又有新的眼泪淹没双眼。
今天算是彻底没脸了。
他干脆大喊:“我又没把你当林照的替代品。我只知道你是师尊,师尊不该把徒弟带回去吗?”
喊完后就哭不出来了,齐金玉抽噎两下,死死盯住晁非。
晁非移开眼,没看他:“我不及林照。”
齐金玉刚哭完,说话不顺畅:“都是……我的错,是把我师尊变成……双灵根。”
魂魄的糅合必然导致灵根的变化,即使再入轮回,火灵根和金灵根也将一直伴随晁非。
晁非又道:“我也没有一点林照的记忆。”
记不记得起来有什么关系。齐金玉想说。
但晁非快了一步:“我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我是林照。”
齐金玉双手捏住绢帕:“你明明可以不跟我说这些。”
他屏住再哭一场的冲动:“之前也是,你可以不保护我,也可以不维护我。你对我坏一点,也许我就慢慢地不想要你当我师尊。可你干嘛对我好。”
晁非甫一开口,齐金玉紧张地语速暴涨:“不要说师尊必须保护徒弟之类的话。”
不远处,黄叶飘零,落入溪流,涟漪一圈一圈,绵长得像耳边一声叹息。
“此地离晁家尚远,早些赶路。”
*
晁非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但对齐金玉来说,已经算是不错的答案。
师尊还记得要带他回晁家。齐金玉眼睛一弯,挤出最后两滴蓄在眼眶里的泪水,两手一抹,欢欢喜喜去拉晁非的衣袖。
晁非扫了眼衣袖,目光一偏,落在齐金玉算不得干净的手上,额角青筋似乎跳了跳。
他没拒绝齐金玉的动作,师徒俩单方面粘糊着往客栈走。
走了一半,齐金玉忽然想起被他丢在镇外的林阳三人组,赶紧转弯找人。
三人组睡得安分,日晒三杆也不见清醒迹象。
施术人齐金玉不怪自己下手狠,只感叹年轻人就是能睡,半蹲下去,一个一个摇醒。
林阳惊醒:“齐金玉,别!”
齐金玉松开林阳衣领:“别什么?”
林阳缓缓神,双目聚焦,看清眼前的人,顿时松了口气。他挠挠头:“做梦啊……吓死我了,好凶一个鬼,你还往前冲。”
齐金玉捧着脸:“真有鬼哦,还记得不?”
林阳脸色逐渐凝重,蹭地跳了起来。
齐金玉仰头:“我师尊都在这,你着急什么?”
林阳反应过来,朝晁非道谢。
晁非无意让林阳三人组过多关注到崔不教,只得颔首应下,又把镇中多起杀人案告知林阳,托林阳联系闲云水心阁处理。
林阳一一应下,一侧身,对上齐金玉。
还没结丹的修士笑脸真诚:“齐金玉,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齐金玉也笑:“哪里不一样?”
林阳认真忖道:“好看了点?”
齐金玉哈哈道:“谢谢。”
林阳跟着笑出声:“等有空了再一起玩。”
齐金玉道:“好,我来过琴居找你。”
林阳道:“我也来扶风林找你。”
两方各自分别,齐金玉走出些距离,一回头,林阳伸长了胳膊,朝他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