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

“活下去，阿真，爸爸和妈妈永远爱你。”

雨夜，山崖，刺目的车灯，碰撞发出的沉闷响声，潮湿的空气，浓烈到让人无法呼吸的铁锈味，还有身体上传来的，仿佛碎裂一样的疼痛。

口腔里还残留着粗果子的味道，此刻混杂着腥甜的血味儿，糊着舌头与喉咙。

……好难受。

爸爸、妈妈……这样……好难受。

好疼……

“阿真，活下去。”

“阿真、振作一点，拜托了，只有你也好……”

“你想要活下去吗？”

活下去？

“活下去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东西哦。”

吃……

“我想要……活下去……”

“想要……”

滴滴、滴滴。

伴着有些嘈杂的机器声，芽野真央再次睁开了眼睛。

入目的是陌生的墙壁与天花板，所有的一切都被漆成了干净的白色。

身体十分沉重，她能感觉到手背上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乍醒的感官被放大了无数倍，投射在眼皮上的光，刮过耳边的空气的流动，空气里漂浮着的消毒水的气息，还有因为很长时间未曾进食以及长时间输液带来的口腔里的苦涩。

躺在病床上的小女孩有些费力地睁开了眼，呼吸机下并不清晰的童音含含糊糊地吐出了一句不太完整的话。

“……饿。”

*

年幼的芽野真央尚且不太能理解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也完全无法解读那些陌生的大人看向她的眼神当中带着的情绪算是什么。

她问时常来照看她的护士姐姐，爸爸和妈妈去了哪里，为什么还不来接她，护士姐姐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怔愣了一刻，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给小真央带了好吃的蒙布朗，好孩子现在去洗手，回来就可以吃到了哦。”

小姑娘立刻把先前的问题完全忘在了脑后，高高兴兴地一路小跑着去了洗手间。

过分年幼的她根本无法察觉，在她转过身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护士姐姐垂下头，发出一声带着怜悯的叹息。

“多可怜的孩子啊……遇到了那样的事，父母两个人都是当场……”

“那样的情形，也不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活下来的——整个车都撞扁了，前排驾驶位的人根本就已经不成人形了，后排也没好到哪儿去，当时救援队根本就没想到还有人能生还。”

“唉，还好身体没有留下什么残疾，不然活着也是受罪。”

“听说这孩子没有其他的亲人了，这么小的孩子，以后可怎么办啊。”

“谁说不是呢。”

在门外听到这段对话的芽野真央歪了歪脑袋。

她还不太能理解大人口中的“死亡”意味着什么，但是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她倒是有自己的想法——

在之前陷入黑暗的时候，有谁在她的耳边说让她好好地活下去，或许是爸爸，或许是妈妈，但不管怎么样，作为一个乖孩子，她都要听他们的话。

只是单纯地想要活下去的话，只要每天都有好吃的东西吃，每天都有新鲜的空气来维持呼吸，保持身体的各种机能正常运转就可以了吧？

所以芽野真央完全没有想太多。

她的伤势恢复得出乎意料的快，连每天来看望她的医生哥哥和护士姐姐都这么说。

医生哥哥说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天她就可以出院了。

芽野真央觉得非常开心，因为医院里的供餐实在没办法满足她的需求，虽然她身体小，但每天的饭量甚至比成年人还要大。

起先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们还会拍着她的脑袋说能吃是福，但随着芽野真央找他们添饭的次数变多之后，他们的表情也开始逐渐变得古怪起来。

护士姐姐会伸出手，担心地摸着她的小肚子，问她会不会觉得撑，或者有没有其他难受的地方。

芽野真央不难受，她只是每天都觉得饿。

后来医生和护士会带着她去一些有着奇怪仪器的地方做检查，在分析检查结果的时候，芽野曾经听到他们进行了非常激烈的争吵，她并不能理解他们在吵什么。

好像是，她身体的各项指标都没有显示出什么异常，可平时还是吃得太多了？

自那以后，平时热衷于投喂她的护士姐姐们也都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起了她食物的摄入量，这就导致芽野真央在那段时间里几乎每天都吃不饱。

她为此哭过也闹过，可护士姐姐就是不肯给她提供比正常同龄人摄入量更多的食物。

当然，虽然每天都在饿着肚子，但芽野真央的身体却丝毫没受到影响，这就更加验证了医生和护士们的猜想——

“或许她并不是真的饿，只是因为爸爸妈妈不在身边，缺乏安全感，所以把这种匮乏的感觉误以为是食欲了。”

——这样的内容芽野真央完全听不懂，但是那个时候她真的非常想要站出来说，她不是因为想爸爸妈妈，她是真的饿。

唉，大人真是种完全说不通道理的生物呢。

*

不过比医院不给她吃饭的医生和护士姐姐们更不讲道理的存在也是有的。

离开医院的那天，来接她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不认识的叔叔。

医生有些不情愿地把她交到了那个叔叔手上，然后摸着她的头，说让她好好照顾自己，以后他们都没办法再照顾她了。

芽野真央问他，离开医院之后就不能再见面了吗？

医生没有回答。

后来芽野真央才知道，她的那次离开之后，的确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办法再和他们见面了。

因为她并不是这个国家的人。

她的母亲是这个国家的居民，但父亲只是在这里旅居的打工社员，大概是为了让她未来的升学路能稍微顺利一点，在出生之后，她加入的是父亲那边的国籍，现在父亲和母亲双双离世，根据没有家属和在留资格的芽野真央必须回到她国籍对应的国家才可以。

就算她想要在这个时候迁入国籍，作为一个没有监护人的未成年人也没有办法办理这样的手续。

能在医院里度过养伤的这段时间，已经算是格外的宽恕了。

来接芽野真央离开的，是大使馆派出来的工作人员，据那位先生说，她住院这段时间的开销都是从父亲和母亲的账户当中支出的，两国的遗产也都已经清点和公证完毕，原籍的国家已经有人愿意收养她到成年为止，她回去之后，生活不会有什么不自由的地方。

“那会有好吃的吗？”芽野真央问。

打工人先生推了推眼镜，稍稍挪开视线。

他其实不太有勇气面对小女孩这么单纯又天真的目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样一个纯粹的问题。

女孩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多么悲惨的事情，她还保持着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可这个世界并不天真，对于这个孩子来说，未来成长的每一步都可能隐藏着血淋淋的残忍。

“会的。”他说。

“等到了新的家庭之后，他们会用丰盛的食物招待你的。你可以过得很好。”

这是一句甚至有点敷衍的谎言，但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那个小姑娘的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灿烂笑容。

那是比阳光更明媚的笑，她向那个男人伸出手。

“那太好啦！”

*

收养芽野真央的一家人姓齐木。

据说齐木太太曾经是芽野父亲的同学，只是在芽野的父亲去海外留学之后，联系就变得少了，这次听说芽野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又听说芽野家没有其他人能照顾真央了，所以就主动请缨地把可怜地小姑娘接到了自己家里。

事实上，芽野父亲所拥有的祖宅就在齐木家旁边，所以把芽野接到这边，也很方便她长大之后继承家产。

齐木夫妇都是很热情也很朴实的人，齐木国春是普通的打工人，而久留美则是全职主妇。家里原本有两个男孩，长子齐木空助比真央大上几岁，次子楠雄倒是和芽野真央差不多。

“我一直都很想要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儿呢——”

来到齐木家的第一天，久留美抱着芽野真央这样说。

“是啊是啊，可爱的女孩子比家里的两个臭小子强多了。”国春在一边附和。

被嫌弃的两个男孩子站在一边陷入了沉默，先开口的是金发的空助。

“喂，楠雄，现在不是我们内讧的时候了，面对这样的危机，我们两个应该一致对外才行。”

……不，我们从来也没有内讧，一直都是你单方面地在和我宣战。

齐木楠雄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而且这个人明明嘴上说着一致对外之类的话，实际的心音已经完全被“妹妹妹妹”这样的字眼给刷屏了。

“哇，妹妹真的好可爱！是吗？原来妹妹之前一直在海的另一边长大所以日语并不熟悉吗？没关系的，哥哥可以教你哦！哥哥会超级温柔地教你的！”

“妹妹你看看哥哥！对，叫哥哥、嗯嗯，欧、尼——桑，对！小真央真棒！”

大概三十分钟之后，齐木空助的嘴里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呵。

*

在齐木家的生活对于芽野真央来说算是一段相当愉快又惬意的时光，在两位哥哥的悉心教导下，她很快就适应了在这个对于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国度的生活。

出于同情也好，责任心也好，总之齐木夫妇对于芽野真央这个小可怜格外照顾，力求能给她一个完整的童年——

不过粗神经的齐木夫妇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他们的悉心教导下，家里的三个孩子和外面同龄的其他孩子比起来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就是说这个年纪的孩子该干的事情，仨人是一点都不干，反而长得一个塞一个的歪。

老大齐木空助凭借218的超高智商日常想竖立大哥的威严，然而即使他各方面都表现得非常突出，但在弟弟楠雄的面前却只有全方面被碾压的份。

老二楠雄，作为一个隐藏的超能力者，各方面看起来倒是都挺普通的，但是这种普通只是超能力者这种超规格的存在主动让步做出的表演。

至于收养的小姑娘——和两个哥哥比起来她倒是相对来说普通不少，毕竟这孩子浑身上下只长了一个吃心眼，每天从早到晚除了吃就不会想别的了。

可能也是因为这孩子从小在另一个国家养了好几年的缘故，在成长的过程当中，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坚持贯彻日三省吾身：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有的时候这个思考可能还要多几条不同时段的加餐吃什么。

平时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她的第一反应都是：这能不能吃？

以及她坚信的一点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困难是靠吃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是她吃得还不够多。

听到她这种想法的时候，齐木夫妻流下了“孩子长大出息了”的感动泪水，时年十八岁的齐木空助甚至跃跃欲试地想要开一瓶香槟庆祝，一边的齐木楠雄直皱眉头。

就是说，十八岁也是未成年，未成年饮酒在这个国家是绝对不行的！

不对！齐木楠雄表示自己皱眉头并不是因为齐木空助那个混蛋想要喝酒，而是他这个妹妹实在太不对头了。

齐木楠雄很担心她.jpg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齐木楠雄对着某个人单独发出了这样的脑波。

【如果你想要对她不利的话，我是不会允许的，不是因为承认这家伙是妹妹，她的生活不能因为你这样的家伙打破。】

“草莓哥哥？”

芽野真央转过头，眨巴着眼睛看着齐木楠雄：“怎么了吗？干嘛一直看着我？”

“这个咖啡冻可是你自己给我的，就算你盯着我看，我也不会还给你的！”

如此说着，小姑娘用勺子舀了一大勺咖啡冻，塞进了自己的嘴里，故意对着齐木楠雄的方向大嚼特嚼。

齐木楠雄：……

所以说这样的家伙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妹妹吧。

*

随着年龄的增长，其实芽野真央也一点一点地了解了自己的真正身世，她知道了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两个男孩子并不是自己的亲哥哥，齐木叔叔和齐木阿姨也并不是她的爸爸和妈妈，她也终于明白，爸爸和妈妈再也回不来是什么意思，以及她为什么再也回不去之前生活的地方了。

说内心里没有一丁点难过肯定是假的，就算她再怎么粗神经，也知道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不过芽野真央一直觉得自己也是个很幸运的人，虽然从小就失去了爸爸和妈妈，但齐木家的叔叔阿姨还有两个哥哥对她都很好，衣食起居方面完全没有什么不自由的地方，特别是在吃的方面，不管她吃多少，齐木叔叔和齐木阿姨都会买给她吃。

这样的家人就算没有血缘关系也已经足够好了。

齐木家的叔叔和阿姨也会送她去学校，从小到大一直在和楠雄读同一所学校，不过芽野真央的头脑其实并不算聪明，和能够随随便便跳级去剑桥的空助哥，还有对分数完全去所谓，考试都会故意控分让自己看起来很普通的楠雄比起来，芽野真央是货真价实的吊车尾。

毕竟是能在“致使战国大名织田信长陨落的变乱是我们日常所说的——之变”这个问题上填“墨西哥鸡肉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