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却不完全是我。”文孜夫抬起头,示意文懋卿将其他人都屏退,将士虽心有不甘,却也不好违背文懋卿的意思,纷纷退下。
身后是汩汩东流的护城河,文孜夫听着水声,见只剩他二人才继续说道:“长姐,如果父王死了,你应该要开心才是,他才是对你最狠的人。”
文懋卿不说话,文孜夫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起来:“孜夫其实不是孜夫……可也是你们熟知的孜夫。”
“在我很小的时候,齐王,我的父亲,失手将残障的文孜夫杀死,他惊慌之下让有五分相似的我顶替。”
文孜夫看着文懋卿讶然的目光,继续说:“偌大的宫墙之中,竟然无人发现天子长子已经易人。我永远地成为文孜夫,再后来,公子弃就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也许是知道自己再无生还可能,文孜夫忽然没了争强斗狠的劲头:“其实消失的何止是公子弃呢?”文孜夫停下讲述,忽然看向文懋卿。
“什么?”
“长姐……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才比较好。”文孜夫笑道,“你永远不知道,就永远为别人而活,多可悲啊,我想起来就觉得欢喜万分。”
文懋卿哂笑,起身欲走,被文孜夫一把抓住手腕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想知道。”文懋卿摇摇头,“我会自己去寻找真相的。”
文懋卿隐隐约约听出文孜夫说的是自己的身世,她不是不在乎,只是有更加在乎的事情在眼前,容不得她分心,她说道:“不管我是谁,为谁而活,这条路都是我自己选的。我活着,承担我的责任,拥有我自己的意志,有爱我的人陪伴,就已经很好了。”
文孜夫愣住了,她想过文懋卿会对他冷嘲热讽,会歇斯底里,却没有想过她会这样不在意,就像为这件梦魇之事困住一生的他是个笑话,他握住文懋卿手腕的手愈收愈紧,紧到文懋卿吃痛皱着眉掰开他的手指。
“可笑……那我又是谁呢?”文孜夫问,似乎已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垂下头笑了,“我该是谁呢?”
“我从七岁开始,就要成为另一个人。我当自己是公子弃,就会被无数人指责,可我当自己是孜夫,又会被无数人嘲笑。我知道我自己很聪明,可是所有人都当我傻子,久到我也要怀疑……”
“孜夫……”
看着文懋卿似乎很是难受,文孜夫大笑起来,目光一瞬间变得窅然,他说:“我真是不知道该说你愚蠢还是天真,我是你的敌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算计你,你现在却在为我难过?”
“你是我的弟弟。”文懋卿道,想了想纠正道,“如果你觉得你是公子弃,那么你就是我的堂兄。”
文孜夫不可置信地看着文懋卿。
文懋卿想起死在文孜夫手下的人,想起佑儿、想起安疆,又想起她曾经无论如何都想杀掉的哈利塞,忽然悲哀起来。
她说:“怨恨一个人,实在太痛苦了,我已经在这种折磨中度过了很久,太累了,所以我不想怨恨任何人,包括你。”
她伸手摸了摸文孜夫的脸:“我希望你有一天也能放下这种怨恨,可是孜夫,来不及了,你做了许多错事,我没有办法替那些被你伤害的人原谅你,你需要付出代价。”
文孜夫一颗心像是拴了块石头一样直直垂下去,他忽然笑了,一开始是无声的,慢慢发出了低沉的声音,又渐渐变大,倒像是喘不上气,直到笑得眼泪聚在眼角,文孜夫说:“文懋卿,你真是懂得如何戳中别人的痛点。”
文懋卿只无声地看着他,他心情逐渐平复,也不再说话。
文懋卿抬脚要走,文孜夫却忽然低声把她叫住,说道:“文懋卿,我真的非常讨厌你,能不能为我松绑,我想最后抱抱你。”
文懋卿站住脚步,转头哀伤地望向他。
他看着文懋卿的眼睛,忽然想起长大后第一次见文懋卿的时候,文懋卿说她是他的姐姐,她出远门回来了。他那时候抱住她,黏着她,只是观察她身上有没有异常。
可是她一直对他很好,灯会他一反常态地想讨她欢心,哪怕被焰火燎了衣袍,被人追着跑,也要放烟花给她看,他那个时候“懋卿——懋卿——”的喊着,不是想叫她救他,只是想问她“懋卿——焰火好看吗?”
“如果在我之后一定要有人赢,我希望是你,”文孜夫摸着文懋卿的脸,“因为从小到大,你是唯一一个把我当常人对待,又把我当傻子保护的人。”
他眼睛不由也含了眼泪,拉着她的手,顺着手臂轻轻游上去:“懋卿,这次我要出远门了,不会回来了。”
他笑着,按动了机关。
文懋卿大骇,却不是担忧自己的安危,而是感到文孜夫正按住她手腕上稚幽送她的袖弩的机关!
最后一支小巧却足以致命的弩箭从文懋卿袖中直直插入文孜夫的胸膛,文孜夫温热的心头血喷洒在文懋卿素色的丧服上、在她苍白的脸上、在她流出眼泪的眼里、在她眼中看到的整个世界里。
文孜夫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脸上却挂着释然、解脱又狡诈的笑容,他余光看见文懋卿怔愣着不停流泪的脸,看见天空很蓝,护城河很静,看见他放过的花灯,看见还是公子弃时父亲拉过他的手。
然后他慢慢闭上眼,世界归于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