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这个短短两个字符就集齐了前后鼻音和平翘舌音的词组,在周一的升旗仪式上给长篇大论的校领导带去多少麻烦,就给在下面因校长讲话而昏昏欲睡的莘莘学子带来多少乐趣。对南方的方言地区来说,要将“三中”正确发音不可谓不艰辛。因此,在海城人充满塑料质感的普通话口音中,三中发展出了不少极具南国风情的读音。
历届学生们乐此不疲地收集着校领导们在集会演讲上,由“三中”一词引申出的各式不同前后鼻音和平翘舌音组合的读法,并将其作为学生私下间的正式名称确定下来,以此作为繁重课业中的一味调剂。年深日久,就连老师们也知道了这桩趣闻。校园中甚至还因此一度传言,三中的各位校领导们实在抹不开这个脸面,曾几次向上级部门申请,要求将“海城第三中学”的大名改回市内各所高中按数字排序前的老校名。
在各式富有地域情调的别名中,“山中”保持了足够长久的生命力。其原因在于三中确实坐落于山上,或者说更确切的说,山坡上。
本着少年人特有的夸大其词,三中的学生们将那段每每进出校园都要经过的平缓坡路形容得天花乱坠。在走读生们口中,这坡路之险峻陡峭,以至于每日的上学日课都是堪比登顶珠峰的壮举。于是,“山中”的美名也就这么顽强地流传了下来。
此刻,这段坡路上挤满了对下了晚自习的学生们望眼欲穿的小摊小贩和家长们。路边店铺内因长时间的照明而滚烫的白炽灯管散发出的光与热,与汽车这等庞大的钢铁造物呼吸时排出的热气交织在一起,织就出笼罩这片小天地的炎热布幔,在城市热岛的中央制造出一个更为微小的热岛,全无夏夜本应有的凉爽。
现在时间其实还并不很晚,光是沿学校外侧马路两边排开的商铺照明就足以将窄窄的路面照得灯火通明,以至于令人有些疑惑,那些伫立在人行道上的明亮街灯是否还有其存在的必要。但即便这样,也总有父母对孩子放心不下,依旧每天两趟,开着车奔波在接送孩子路上。程鸢也是动了些脑筋才从母亲那争取到独自上下学的权利。
推着自行车在车流间缓步穿行,好不容易绕出这小范围的交通堵塞后,程鸢这才得以跨坐上车。她将两只脚虚搭在踏板上,任由重力将自己带往坡路的彼端。这条道路上,夜晚并没有多少人与她同行。车轮转了几转便彻底脱离了学校周遭的热闹氛围,但程鸢并不在意,她迎着风骑行。小型的人工热岛追不上她,暑气追不上她,烦恼也追不上她。程鸢呼出胸中的一口热气,感受着它溜过自己的侧脸,划过自己的鬓角,然后眨眼被她甩在身后,心情不由雀跃。
同一段路,上坡和下坡的心情总是不同的,这倒也微妙地契合了学生们上下学时的心境。前方的丁字路口亮着绿灯,避开寥寥无几的行车,自行车轻巧地拐上了右向的非机动车道,一路畅通无阻。
裹着仍旧残存着白日的余温尚未冷却的热气,海风拍打她的脸颊。说这是热浪不免言过其实,但配合着浪头义无反顾地冲向堤岸,又碎裂在混凝土上的声音,却又让人不禁产生些许联想。
海城,顾名思义,这是座位于海边的城市。得益于中国漫长的海岸线,在南方的沿海地区中,像海城这样没什么亮点的海滨小城犹如恒河沙数。
上数几十年,这座城市几乎所有居民的工作生活都围绕着眼前这片一望无际的海域展开。不论是住宅商铺,还是其他的功能性建筑,曾经的海城城区如折扇般沿海岸线铺开。头顶海城“历史名校”的头衔,三中自然也早早就在离海不远的土地上深深地扎下自己的根基。
光阴荏苒,随着城市核心生活区域的转移,曾经人来人往的港口堤岸,现如今已改建为兼具观景功能的混凝土防潮堤长廊,曾用来存储来往客商所携货品的货栈旧址上也已建起现代化的大型冷库。若是碰上没有货物进出的夜晚,这里安静得甚至稍显荒凉。
或许是因为冷库的存在,这一段路的海腥味总是格外得重些。明亮的街灯伫立在道路两旁,沉默地目送那台自行车迎着风,在无人的路面上独自前行。在下一个丁字路口前,自行车停了下来。就像交通指示牌要求的那样,程鸢下了车,推着自行车一路小跑着越过了斑马线。
距离台风上一次正面侵袭海城已过去相当一段年月,栽种在海滨的绿化草木也因此得以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在南国并不过分酷烈的海风中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因平日里此处就少有游人,这种趋势在这片靠近学校的海滨上便也表现得愈发鲜明些。
不光是树木,就连绿化草坪上栽种的那些矮小的草本植株,也在雨露与海风的滋养下向人类充分展示其生命的极限,同它那些人高马大、不请自来的同科异属的便宜兄弟们争抢着生长的土壤。偶有游人造访,它们却又调转枪口一致对外,伸出自己柔软的草尖轻轻搔痒来客的腿弯。
除去为确保它们能长久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市政部门会三不五时进行一番维修保养的太阳能路灯和堤岸围栏外,其余的人工造物都几近淹没在这野蛮生长的绿色丛林中。灯光暗淡的装饰灯柱上垂着不知来自何方的藤蔓,就连勾在栏杆上的救生圈也被风雨吹打得发了白,只能从雨水不易触及的下沿,依稀窥得几分原本的亮色。
蛐蛐在及膝深的草丛中唱着夏日的小夜曲,偶有几声鸟鸣自树上应和。海风带来远处热闹的广场舞音乐声和晚间到海边纳凉的人们的嬉闹声,衬得四周一片嘈杂的静谧。
自行车链条与牙盘摩擦时发出的脆响消失在海滨长廊上的某处。程鸢停在一盏路灯下,随手将还带着自己体温的书包甩在打上脚架的自行车后座上。或许是存在线路问题,这盏路灯的光线总是虚虚实实,在明暗间闪烁。任由灯光在自己的头发上跃动,程鸢倚上栏杆,小心地向外探出头。栏杆的另一边便是海。海水涌动,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平台下方的混凝土柱,随即又在人的耳膜上碎裂。循声望去,目所能及的却只有一片路灯难以照亮的漆黑。
父亲死后,母亲就一直严令禁止程鸢靠近任何水域。她从不对女儿实行棍棒教育,她只是沉默地望着她,过早催生出的眼尾皱纹中藏着旁人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发红的眼眶里盛着世界上最小的水洼。
程鸢遵从了。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儿时便深藏心底的某种渴望也在她心中疯狂滋长。水生万物,万物复归于水。生物对水的渴望根植在每一寸基因中。作为地球上最大的水集合体,大海有着来自生命深处的魅力。海洋的每一次律动,潮汐的每一次涨落,这一切无不呼唤着根植于她血脉中的对海的向往。对此,她无从抗拒。
程鸢逐渐违背了同母亲的约定。时不时到海边看看海,不知不觉中竟已成了她的一种习惯。特别是最近,程鸢看得尤其勤些。与此同时,她也在心底的某一处保持着警惕。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位有些危险的同伴。她迷恋它,渴求它,亲近它,却又回避着它。她小心谨慎地克制自己与它保持在安全的距离。程鸢眺望着洋面上浮浮沉沉的绿色闪光,那是灯浮标在为夜间航行的船舶指引航道的光信号。
自回到海城后,程鸢母女二人一直同外公外婆同住。妻子的身份在丈夫死亡的那刻起便随他进了坟墓。母亲不再是一名妻子,但她似乎也无法以一名女儿和一位母亲的身份在这个位于海城的小家中立足。她经常很晚才下班回家。她很忙,总是很忙。
自那时起,程鸢便一直由外公外婆代为管教。日子一天天过去,二老也在一天天衰老,对外孙女的看顾也日渐难以周全。好在随着小女孩年岁渐长,程鸢倒也无需他们过多费心。但就在程鸢入读高中以前,外公突然生病了。
两位老人一直有些耳背,而这其中外公的听力还要更差些。平日里,每当有人上门,若是没有家中其他人提醒,他即便身处客厅当中,也难以察觉屋外的敲门声。大家从前也只当这是老年人身体机能下降的一种体现,却没想到这是外公身患心脑血管疾病的征兆。好在送医及时,老人家身体并无大碍,但这场病,让远在外地的舅舅惊觉时光可能已经没给他留下多少在父母膝前尽孝的机会。考虑到自己的一双儿女都已步入大学,而外甥女也已不是个毫无自立能力的小孩了,半是强迫半是哄骗,舅舅硬是把双亲从老家接到自己家中赡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