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因自己忙于其他事、荼荼总呆在家,而从未被两人一起用过的渔船,如今在甲板上留下了小小的贝壳、海藻碎屑和海水流溅的痕迹——荼荼自己开船了,去做什么呢?总不会是钓鱼吧。
联想到安修的话语、联想到荼荼之前也说开船出去游玩,就更感觉心悸不断。
但她不想承认自己有一瞬的犹豫,又向安修重重点头:我相信她。
安修就什么也没再说,垂下两手、侧身将她放走了。
回望看见,安修定格的身影已消失在下面山路拐弯处后,三千转身用两手固定肩上背的鱼篓,加快脚步向上赶去,一步四个台阶——
回家,她要回家,赶快回到灯塔旁的小白房子里,亲眼确认自己的幸福未有一点瑕疵和污染。然后,和荼荼把所有心里话都谈个明白。
灯塔顶上光亮依旧,小房子却未点灯。无风,覆盖白纱的左右两扇窗子,像一双灰白无神的眼睛在平直地看着她。
四周泥土地已经被踩实,鼓鼓的蓝色防雨罩下,是昨天刚打的几捆新柴,看来还没有派上用场。
她靠墙就甩丢下了鱼篓,迫不及待推开未上锁的房门,转过木架打成格子的玄关“墙面”、那里已经摆上了荼荼做的布娃娃,和自己捡来的许多漂亮海螺、作新家的装饰。
屋里黑着,隐约看到床上被子平坦、乱糟糟地掀开着一角,书桌前、地毯上的小餐桌,空无人影,荼荼不在。
三千多希望,这时从厨房钻出荼荼神情莫名其妙的小脸,问她为什么杵在这里,随之而来是一阵被屋门阻挡了的饭香。
可厨房门就那样大开着,无情坦白它内部的冰冷空荡。
厕所,也不在,浴室,灯暗着,三千推浴室门时感受到了不寻常的阻力,是说,有阻力、但自己一推、门背面的力道就显得软弱了。
毛茸茸的浴巾角闪过门缝。
她在的。
三千心里稍微松下来。用外面的拉绳将白电灯开启,好将荼荼看得真切。
半个身子进去后,见浴室内没有热气,块块铺地的深红色小瓷砖上满是润泽的水迹,一个搪瓷水盆倒扣在她脚边,是被摔下来的,还在做完全稳定之前的旋转。
荼荼缩在门后面的空地上站着,身体微微佝偻。刘海湿成一缕一缕、粘在脑门儿上,辫子却是很干燥。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自己,瞳孔微张。
明明穿着那件白色吊带裙、还拿浓紫的暗色浴巾遮住双肩以下的部分,见到自己,脸像受了惊吓那样白刷刷,没一点活人的颜色。
【为什么、洗澡却不开灯?会摔跤的。】
“啊……我冲下脚上的沙子而已。你回来了,还饿着吧?我等下就去做饭,三千你……去外面看看是不是柴不够了,再捡些来吧,好吗?我刚看了一下,好像不够……”
她在撒谎。
三千因她面对自己的恐惧、因她不经大脑的谎言而神色黯然了,她严肃地推开整扇门,又将门甩得紧闭。
她听不见自己此举会造成多么骇人的响声,只能看见悬吊屋顶、电线赤.裸的电灯泡左右晃动。
苍白光色之下,荼荼全身发颤地退向灰泥涂的墙面,那口型,是近乎绝望地哀求她:快出去,好不好。
那大片浓紫色之下,那每日睡觉也不离身的宽大厚实的衣服之下,果然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三千看过的书,给了她确切的预想,因此,她懂得愤怒。
饱受自己信任的荼荼,就这样瞒了自己……三个月……整整三个月,都愚弄自己这个“傻瓜”,带着一个罪恶的秘密,来和自己制造幸福假象吗!?
为什么?就因为自己傻、自己对她好、自己不会怀疑她,所以好欺负吗?!
但凡她早些坦白,在互诉爱意之前坦白,自己都不会认定这是欺骗和背叛!!
半个傻瓜的三千,隐隐能够意识到,当幸福达到一个极端时,不幸已在另一侧的极端静候着,幸福竟会变成用来对比的尺标,成了不幸的隐患。
爱既然能如此轻易地扭转成恨,那么为何人们爱着时却毫无察觉?
人世间的感情仿若不断变化形状的幻象,若傻傻笃定它们一时的形状……好危险。
如今,三千清楚感受到、自身存在于那样不幸的爆发时刻,并且不得不爆发了。
她的呼吸难以安稳,她用最锐利的眼神剜着荼荼的眼睛,使着自己又高又大、带着海腥味儿的身躯阔步走上前,电灯下巨大的影子,很快压住了荼荼矮小许多、又瑟缩成一点点的身体。
以自己堂堂正正的强壮和力量,面对这样心中有鬼而惊慌脱力的小身体,她简直可以对她为所欲为!
有一个瞬间,三千知道自己在以大欺小、以强欺弱地犯罪,但她充血到要炸开的头颅已经不允许任何冷静思考存在,咬紧牙齿,细微犹疑也很快被震碎得无影无踪。
看见自己筋节粗壮、附有许多劳作伤痕的大手,只是看准机会、用左手紧紧扯住浴巾一角,就将妻子那双小手无力握住的遮羞布、轻松甩开在地下了。
纯洁的白色吊带裙下、被掩盖数月的事实,就像是回答她想要暴怒一场的愿望似的——那汗水濡湿的前胸布料快速起伏着,再往下、她的腹部,隆起了并不巨大却令人绝对不能忽视的、纯白的弧度。
为什么……真的是这种事情……
“听我说,三千,我这是……”荼荼的细胳膊护住自己腹前、哽咽着求她。
那之前为什么一句都不说?!
三千才不要得到对方拙劣的解释。她看不到,自己犹如勾命凶神般、怒不可遏的脸色有多么恐怖,只能看见荼荼因自身罪恶暴露、而显出痛苦惊惧的苍白面容。
她愤怒至极,什么话也不想传达,一抬手就要抓住荼荼护在腹部的手腕子,好像先抓住她、先制止她护着和别人的孩子的动作,就能宣称自己对她感情方面的占有权一样。
可是对方却以为,这盛怒之下的抬手怕是要殴打自己,不由得闭起眼睛向后退去一大步:“三千、求你别……我身上好痛……”
自己根本没有实施任何暴力,怎么会痛!心中急速鼓动的火烫的愤怒,将本应存在的关心挤向边缘。但关心毕竟根深蒂固,还在力挽狂澜地调理思想,三千突然间,能够重新将荼荼当成荼荼来看待,而不是当做一个背叛了自己的罪人……
她开始后知后觉地考虑到,刚刚观察到的荼荼脸色苍白、瞳孔放大、面色痛苦、身体战栗……难道并非源于自己所以为的,真相暴露的畏怯恐惧,而是源于一开始就存在的,她身体方面的痛楚?
脑袋胀热地站在原地,反复疑惑这回事的三千当然没有及时料到,荼荼那做了仓皇的后撤步、而必将在潮湿地面上打滑的小脚,怎么能承受因疼痛剧烈地颤抖、腹部又很沉重的身体呢?
荼荼有没有发出喊痛的声音,三千听不见,只能看见她颤动水色的眼光失去了焦点,这抹纯白色,从自己试图威压、囚禁她的阴影中,如此轻易地滑落出去了。
占有欲的囚笼是多么外强中干的可笑东西,一片蒸腾着愤怒的影子而已、谁也关不住。
雪白的妻子,比那只在半空中暴毙的褐鹰、更像一块飘下去的、凄惨的碎纸片……
霎那间三千全身汗毛倒立,伸手要去抓她的胳膊,但无可挽回地,她感受到了脚边的震动。
猛然间,大脑好像被人抓着向两边撕开那样空白而惊痛,三千真能听到沉闷的摔落声,就在心里。
荼荼就这样结结实实摔了一跤,由于她低着头,三千看不到她的表情。她保持摔下的姿势、身体的本能、让她用擦破皮的手肘支撑自己半坐在地上,紧闭着眼睛。
三千就那样伸出一只手、仔细看她连呼吸的动作都没有,烧热的大脑就产生了妄想,她以为时间静止了,或者眼前全为幻觉、是梦境!
是梦境该多好……
可是过去几秒钟她才清楚看见,荼荼的睫毛在不规律地颤动,那湿透打绺的灰色刘海下、额头和鬓边的肌肤上,正接连不断滚落黄豆大的汗珠,汗水下雨一样摔打在地面上。
三千意识到自己身在现实、时间正常走动,只是荼荼动也不动。
她僵在原处,没有任何意欲爬起的迹象,疼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三千彻底地清醒起来,脑子里不知闪过多少件事实或传说的,孕妇摔跤导致一尸两命、一尸多命的事件!
她为自己方才痴傻的愤怒悔恨万分、急忙蹲下去,同时伸出两手要扶起妻子——再怎么样,也不能让她有危险!——可这才看见自己伸出去的左手上,不知何时染了一握触目惊心的淡血,脑袋不由得再次晕眩:是刚才抓过紫色浴巾的一角而沾上的。
紫色……实在太浓艳了、太深邃了,就是染上鲜血也像是湿了水一样自然,加之愤怒怨恨冲昏头脑,她根本不能察觉手上残留的湿润触感、血腥气味。
荼荼,怎么流血了……?
感觉到有人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扶住自己,荼荼才勉强抬起头,尝试对力量的来源说话:“三千?你、你很生气吧……怪我、没有早……可我没有、骗过你……我、啊、”她的话语被剧痛撞断了,带有安抚的微笑也碎掉了。
取而代之,是勃发的汗水重新洗刷过整张脸,口中听不见的呻吟伴着身体剧烈的发抖,之后,汗水更洗去了她面颊上几分血色。
她费力地喘息,全身发凉,三千赶紧重新拾起厚厚的浴巾,将干燥的一面裹在她身上。
【不,对不起、对不起……】一只手、只能打出这一句道歉,她想问她冷不冷、哪里痛,想说自己不再在意任何原由,她想说只要荼荼平安无事,但此时她是个多么可悲的哑巴,没有另一只手的帮助,除了【对不起】,无法向荼荼表达更多一句后悔和关心。
荼荼面有悲伤无助之色,她呜咽着说:“三千、是我对不起,我可能……这次、真的不行了……”
【不,不要……】怎么会、怎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怎么了……!
可,三千不能再有更多思考的余地,因为已经看见她的口唇,在脆弱地碰撞着最后珍重的话语。
“三千……以后发生什么事,铳和,桌子下、行李箱、纸……联系人,要找妈妈、商量……对不起,我自私……隐瞒了……因为、太想!回来见你……你要、要好好的……”
荼荼的目光彻底失焦,瞳孔慢慢扩大,看不清汗水和泪水之外三千凄凉失神的冰色眼睛,只能最后再尽力抱歉地笑了一下。她的眼皮像是有千钧重,无论如何频繁地试图挪起湿漉漉的灰睫毛,终于是困倦地闭上了。
呼吸持续微弱下去,冷汗滑着倚靠的臂膀,头颅向旁歪垂,三千赶快扶住她的脸侧,可是现在这样眼疾手快再没有用了,无非只能用颤抖的拇指确认她尚存的鼻息。
三千很快在微弱的希望之中又发现了新的绝望:有淡淡赤色,开始透出遮盖她下身和大腿处那纯洁雪白的衣料。
胸臆间一片冰凉,看见,混着澄液的血越来越浓、作画般将红花绽放在上面,徐徐舒展,扩大到极致后,一道鲜红细流划过她细瘦的大腿,很快从裙下地面出现。
它似乎有自己不停止的意志,缓缓填满自身所及红砖拼缝之间的沟壑,向近处的下水口爬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