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三千举起年轻的手,掌纹浅浅但走线清晰,刚巧此时,从身后床侧雕花空缝漏了一线阳光,点在与梦中场景同样的位置。
她没有别的感悟,第一时间竟可笑地尝试回忆——方才梦中所见女孩浸泡于溪水的发辫,究竟是……深灰色吗?还是,应该是……浅灰色?
下一秒、三千感到自己极为荒唐。
厢房门开着,平时小泽都会仔细掩上、以免冷风打搅自己睡眠,而今日是不寻常的冷。
三千心中疑惑,很快坐起身。她看见,一股风正吹动对面书房桌上的一沓黑字白纸,让它们哗啦飞跃向空中,被恶劣地涂了鬼画符、撕裂又折皱的纸张,满屋飘荡……一张,落进地上半开的樟木小箱里。
母亲留下的数个木雕小作,就歪倒在旁边。
同时、以一墙之隔,三千清楚听见小泽在厨房发出不情愿的尖细喊声:“阿娘!无论如何我不想要再……”
三千心中有了答案,立时感到火冒三丈。
她一手捏着描字帖,一手挽了披散的长发向后背甩去,就这样怒冲冲走进粥饭香气最为浓郁的厨房。
远远看见那灰不溜秋的身影,找准了目标,还没跨进门就作势要撕掉她的字帖、口中怒说:“小泽!你越发顽劣!不想练字就干脆不要……”
却看见阿娘,和红着眼眶正哭泣的小泽,两人坐在灶台旁的方形小饭桌边。
而一个鼻尖和手背蹭着黑色的灰发女娃娃,正趴在灶旁地上,用脏手拨弄炉膛里的柴灰。三人闻声都往自己脸上惊讶地看,三千后悔已晚:
手中不是城里的好纸印的字帖,又绵又薄,她那两只大手刚刚稍微用力,就整本撕裂了一半。
三千的大脑,仿佛也被自己失手撕裂开,不由得感到昏晕:怎么又……
“当家的、”小泽眼泪汪汪地下意识低声呼唤,用两手掌根用力抹一下眼睛,望见女娃娃脸上手上,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她跳下凳子、跑去抓娃娃的双手。
这时,小泽的情绪明显已经濒临崩溃了,她声音嘶哑地问:“阿妹,你干什么了吗?你告诉姐!在书房也敲东西、也捣乱了吗?!怎么这样顽皮!!”
娃娃只有2岁光景,甫一受到责骂,就将小脸憋得通红、嘴撇成倒着的月牙型,紧闭起的两边眼缝挤出大颗大颗泪珠,以这样危险的样态为预兆,小嘴巴里连续响起了警报般尖锐刺耳的哭声。
同时,小泽的泪水也滚出眼眶、在脸上横流:“你还委屈?!”就作势要狠狠打娃娃的屁股,阿娘赶忙上前抱过小娃娃,三千则上前迅速拉住了小泽。
泽妹凌晨时被大人引着、丢到这家里,是因为昨夜小泽的娘咽了气。
女人在儿子夭折后精神错乱,其后几十载还被拴在床上生了四个女儿,生到泽妹、身子彻底不行了,如今也是终于能死去,结束那悲惨的一生。
对于这样可怜的小泽娘,无论阿娘苦口婆心地怎么劝解,小泽都不愿去为她送行。
阿娘自己买了贡品篮,叫小泽好歹送到灵位前拜一拜,话说到了这份上,小泽还是拒不回家参加那场葬礼。
三千从抱着泽妹的阿娘口中知道了前因后果,不由得心下有思,先宽慰一旁抽抽嗒嗒的小泽说:“我误会了,这字帖之后给你买新的。先去用热水洗个脸吧。”
小泽应下、双手接过撕烂的字帖,自己倒先赔罪:“对不起、当家的,我这就去收拾您的书房。”
说罢,她默声不语地抹着泪走开了。
阿娘探头望见她矮小的背影消失于墙角,才哄着怀里的娃娃、小声对女儿说:“小泽在娘家不受喜欢,但我想,她亲娘的白事、于理总该去一下吧,三千你看……你带她去走个过场?”
如今阿娘年老气弱,面对此等事,也开始眼巴巴等她这“当家人”拿主意,三千深呼吸平复心绪,摇头笃定说:“小泽性格温顺,若是怎么也不愿去,一定有她不得已的原因。”
又看了眼地上那花花绿绿、堆叠果物的贡品篮,艳粉色的提手处贴了白纸,上书黑字【女媳云三千,敬挽】。就问:“这、为何没写小泽的名字?”
“哦……你早早离家了,见的葬礼少,这边葬礼古来都是这样的,一家一份贡品,只有当家人才担得起署名的资格。”阿娘扯起嘴角平淡地笑,“正常的。”
正常的……?
是正常的吗?
世间惯习何其荒诞,三千因此恍惚了。她想,自己一次也没去过小泽家,几乎是彻彻底底的外人,而小泽在娘家挣扎过活、辛苦劳作了31年,如今却连她的名字出现在那里,都不够“资格”……
她一直生活在世界低处、那卑贱无名的尘土中啊。
阿娘,从前也经历过许多这样的事情吧。
三千心下叹息,向阿娘借根簪子、盘上头发,俯身拿起了那贡品篮。
小泽吸着鼻子从厢房走出时,却见自己的当家人三千出现在家门口、像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和蔼照耀的阳光下,她只穿一件用作睡袍的浅蓝长衫。衣衫微皱,白金色发丝也微乱,这样随意至极的装扮,她却依旧风神疏朗、清丽俊逸如仙山飘下来的神尊,超凡脱俗的叫人不敢怠慢。
三千背着手迈过门槛,走进屋檐清冷的阴影中,一直缓步走到她身前。
她眨了一下色泽浅淡的睫毛,向小泽怯怯的深灰眼睛送来温和微笑,说:“贡品、我方才送去了,泽妹让娘看管着。我穿件外褂,你不如也梳洗一下,今日随我去镇上逛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