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没几个,我辗转宇宙,也还没遇到过这样的同胞。不过,怎样的奇特职务也都是为生灵服务罢了。”
文命又拉下一副惆怅的脸孔,愁眉不展,开始了祂概括性的感叹:“哎,母亲生孩子都是这样的,头几胎还不安稳,孩子有些性格、母亲也赋予许多期望,后面就渐渐平淡了、无所谓了。我们的母亲古爱神生了几十万个……讲白了就是量产。你瞧,上次积极参与分食月神的无尽缘妙司命神,不也都是些小小的、恐怕自己神力不足的庸碌之辈吗?”
文命说罢,立即拍拍脸色不佳的沙罗的肩头,貌似欣慰地说:“你没吃,你是围观群众,你除外。”
沙罗打开了祂的手,狠狠瞪祂一眼:“就你强,就你神力足,烦不烦。”
“文命,你还要参与我们的轮回剧本编写吗?”三千饶有兴致地问。
沙罗好像著作权这命根子被人剥夺了的作家那样抓狂:“主要是我来的呀!只是借鉴祂两幕戏而已!”
“难为我了,我实在想要死嘛……给些往昔的戏本就够了吧,让沙罗多找些心力足、爱热闹的小伙伴协力帮忙,岂不是更好?”文命又“要死要死”地撒起娇来,不愿用力的脖子又歪上白色靠垫了,微笑的脸显得懒洋洋的。
祂似乎对三千眨了单边薄薄的浅褐眼皮,说,“这些小神们融合了你的神力之后,想必,会更愿意为你工作的吧……?”
荼荼,若有所悟般盯着三千的眼睛。
三千眯眼给文命回礼,两眼藏有烁然冷锋,面上笑得矜持和蔼:“这是您天方夜谭般的想象了,怎会因融合了一块小小神力,就改变了本体的意愿呢?”
沙罗,若有所思地盯着三千的袖口。
“好了,我比较好奇的是,”三千拢起袖子,抬手掩唇干咳一声,还是首次如此失态地强行转移话题,问说,“我想知道,沙罗借鉴了您的哪两幕戏?”
“您想做艺术鉴赏吗?”
“只是在下一次投胎前复盘人生,好有些领悟。”
“这么说的话,我也想听听!”荼荼捧场说,祂兴高采烈地起身坐上软榻,尾巴尖的灰毛无意识地晃动,在身侧蹭着三千的大腿和腰部。
“那么,对不住,我只有鉴赏方面的评价,若你们愿意听的话。”
文命直起身坐好,祂远望海滩暮色降临之景的茶褐色眼睛里,泛起了夕阳温脉的亮光,除了这点光彩透露了祂心灵的活跃,整体表情是不动声色的、儒雅略带严肃的,与就要归于虚无的临终之人无异:
“我也曾是个浪漫的狂人,喜欢暮色降临、彩霞消逝,仿佛自己用鲜艳颜料一笔笔涂满的油画,被人突然泼上了脏水。
那时,所有的绝望,都会在景物人物黑暗的边缘描线内藏身,哧哧笑着蠢蠢欲动——如暮色下的冬日小镇,发生了飞来横祸,小泽没能得到任何保护,滚进了泥坑、全身冰冷而湿腻。
‘宠物’穿了‘主人’赐予的新衣,其后惨象竟卑微不如往昔,那是一种悲剧性的不安的象征。
再如、暮色下的繁荣海港,两人遥遥相望,只有小泽认出了心上人,此时,孤身无依、远赴几百里得知自身药石难医,刚才秀发早落,现在又恰巧望见心上人的背叛……
虽然这背叛她已习惯,也强力地推动她进入了人生最绝望的一夜:只能忍痛快步走开,孤身搭上拥挤、肮脏的火车,通宵颠簸着回到家乡,回到那个不属于她的家,也是她葬身之地的所在……”
听祂施展巫术一样的絮叨,三千和荼荼的身体开始微微地发抖。三千想说,好了、讲得足够多了,一时嗓子哽住了,说不出口。
荼荼,却原来是因兴奋而发抖,尾巴根都轻微地左右颤动:“我也喜欢!不过重点是,我已用前31年证得——不知苦为苦,就根本尝不到什么苦,说明有些人、就算身处地狱也体会不到苦嘛!
恰恰你的这两幕,都发生在云三千给小泽相应的希望以后,一次是衣服和好意,一次是回家的承诺和在意的态度,我证得——
最黑暗的感情恰恰诞生于足够量的希望之后,可见我的灿烂地狱、毋庸置疑是个天才创造!”
“瞧,三千,”沙罗对静止不动的三千悄悄话,“我就说神鬼殊途、志趣不同,进入人世第三回,荼荼还要一心验证自己的地狱是不是那天才地狱、自己是不是个创造的天才呢!恐怕之前灿烂地狱没少受质疑,祂自己心里过不去、才有这么一遭的啊……”
却见三千落睫不语。
文命,则与荼荼相见恨晚般,眼睛闪耀出剧烈的光彩波动,祂倾身而来握住了荼荼的手……倒不如说,是被荼荼的麦色大鬼爪将一双人类小手包在掌心里,两人这就找到了志同道合的同志。
文命殷殷询问道:“这两个时刻,你确实体验到了异乎寻常的绝望吗?”
荼荼热泪盈眶道:“简直!太绝望了!所以,你也是个折磨人的天才,要好好活下去呀!我们还期待沙罗和你的剧本呢!”
“啊,我再想想……”祂应答时,褐色眼睛变亮了。看样子,文命是些微地被荼荼浓郁的感染力打动了。
沙罗突然无法忍耐地站起身,一屁股坐在祂们中间,身躯斩断了四手的相连,用两根指头捏着荼荼的胳膊肉悄声说:“受虐狂荼荼……!你心大,三千却是个小心眼的,我是说,祂那颗刚生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型的小心脏,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呀。”
“啊!”荼荼才注意到身旁三千的脸已经郁作了铁绿色,微笑还冻在嘴角,身子已经冰块般一动不动了。
荼荼吓一跳,恐怕祂碎了,赶紧将祂抱进怀里,手掌抚摸祂脑袋上散逸微光的秀发,口中哄道,“我们三千定力非常,不会迷惘的啦!”
荼荼太不会哄神,又一刀戳到祂薄弱的心口里去。三千直接郁倒,秀美的头颅无力地靠在祂肩窝里,就差没哭了。
球面景致、夜更浓厚,黑蓝幕上、星月华美,沙滩远处点起了小小的橘色篝火,树枝的汁液变成火热的气体,光焰中响起蒸汽爆破出树枝表皮的细微噼啪声。
三千的声音也同样轻微:
“沙罗你听着,下辈子我宁愿做狗……也不要云三千那样的身魄……”